山光有及 第34节
在我还未来得及退怯时,他眸色忽而一转,柔和下来,像刀锋入鞘,只余一抹似笑非笑的温意。
他起身,对众人抱了声歉,便要先行离席。
我不知怎的,也跟着站了起来,脚步鬼使神差地尾随至包厢门口。
李昀停下脚步,凑近我:“要送我吗?”
我点头。
他笑了笑,呼出的气息仿似缠绵地舔舐着我的耳朵。
掌心随即落在我腰侧,轻轻一推。
“下大雪,别送了。”
我怔怔回到席间,许致正对面而坐,眼神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但他的目光却不叫我胆怯和害怕。
因为我全副心神,都停在发麻的腰间。
这样一来二去,我与李昀的相见便频繁了起来。
有时是在热闹的宴席上不期而遇,有时是我知晓他会在,便顺势接下了原本并不想赴的请帖。
偶尔,我们会一同离开,沿着灯火阑珊的街巷并肩而行,哪怕只说寥寥数语,走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当这样的“偶然”多到数不清时,我心里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妄念,并逐渐壮大,愈烧愈盛。
我将李昀当年对我的傲慢与冷言,尽数归咎在二公子身上。
毕竟,那时他在我眼里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英雄,襟怀如玉的君子,只因二公子的误会,才会误解了我。
如今,他看清了我,愿意亲近我,言笑间不复当年的疏冷,举手投足皆是风度。
我不得不承认,李昀是个叫人沉沦的男子。
我甚至能理解,二公子当初对他那般痴心执念。
他是玉面将军,简在帝心,外表冷峻无情,却锋芒耀眼。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胆识魄力,都是男人渴望成为的模样。
而这样的人,却偏偏对我柔声细语。
如此反差,不得不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感觉。
所以,也许是因为他从未对我露出过丝毫攻击性,也许是我被他的眉目所惑,我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想要玩弄报复的心,也随着我那壮大的妄念,越来越弱。
甚至好几次,差点说漏了自己的曾经。
等我开始一次又一次盯着李昀的眼睛,看着他那深邃的目光时。
我终于伶仃大作,像是醉酒人倏然清醒。
不能再任由自己这样沉溺下去了。
不然,等不到他发现自己是猎物,我就要先被猎杀了。
再一次,我和李昀走在街道,并肩而行。
不知不觉中,我谈起自己的过往。
“我曾养出过极为罕见的绿牡丹。”望着前方宽阔的官道,我的声音有几分惆怅,“可惜这两年,再没工夫去种了。说来,你也见过。”
此话一出,心口骤然一紧。
这话几乎就点明了,我就是徐小山。
我当然明白,他早已心中有数,可这层薄薄的窗户纸,至少对我而言,还未到该捅破的时候。
我还在留恋此刻的安稳,甚至是这自欺般的错觉。
可李昀仿若未觉,只是含笑看我:“是吗?我不记得了。”
第29章 醉中罗网
雪地静谧,李昀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叫我脊背生出一股凉意。
他低声问:“很冷吗?”
我下意识收紧了狐裘,只能把寒意推到天气上,道:“嗯,可能是出了汗,散了,才忽地觉得冷。”
他仰首望天,鬓角映着月色。伸出一只手,掌心朝天,语调闲散:“好像又要降雪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摊开。可除了寒意入骨,什么也感受不到,指节冻得僵硬发红。
忽然,他的掌心覆了上来。
干燥而温热,毫无征兆,却极自然。我的心口猛地一颤。
他垂眸看我:“感受到了吗?”
我愣愣地与他对视,疑惑不解。
“降雪前的空气是冷的,但若掌心朝天静听,便能觉出一丝潮意。”他温声解释,末尾轻轻一顿,似在等我回应,“感受到我掌心的潮意了吗?”
指尖蜷缩,我轻声应:“嗯。”
也许是要降雪了,我的手心真的生出细微的湿润感,仿佛要沁出水来。
李昀仍盯着我,唇角微弯。
那目光太专注,专注得近乎凌厉,像要看穿我的皮肉骨血。
在松开手之前,他说:“你的脸红了。”
我立马仓皇地低下头,心慌意乱:“是被冻红了。”
“嗯。”他淡淡应下,松开了我的手,仿佛不以为意。
走到下一个路口,前方的灯火分出了岔口。
我向李昀道别,转身离开。脚步尚未迈出两步,他唤住我。
“再喝点吧?还没尽兴。”
我的脚步微顿。
理智在心里悄声提醒:别回头,你该回府了。
可下一瞬,胸口的鼓动盖过了那点清醒。
我偏过头,看见他站在夜色中,背后的雪地衬得他衣袍如墨。灯火照在他的眉眼间,好似那盏鱼灯,又勾了我心神。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轻快。
我重新迈开步子,折返回去,再一次走到他的身侧。
之前的宴席上,我已饮了不少。虽被夜里的冷风冲散了几分醉意,可头脑仍旧昏沉。
李昀替我摆上度数最轻的果酒,他自己却饮着烈酒。
我盯着他,心头倏地涌起几分不服:“怎么?你自饮烈酒,却让我浅尝,是嫌我不胜酒力,看不起我么?”
李昀垂下眼皮,唇角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
一侧的发丝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滑落至胸前,冷硬的轮廓映在烛火里,却偏偏带着惑人之意。
我胸口的血气“轰”地翻涌起来,索性一口闷下杯中酒,酒气冲得我眼眶发热。
手里举着酒盏,重重一砸在他面前:“满上!你既说要尽兴,怎能让我独饮浅酌?”
这时的我已醉透了,偏还要逞能,觉得还能再拼三百回合。
如果时间可以倒转的话,我会狠狠扇自己一记巴掌,逼自己立即起身离席。
可世上从无这种预警。
危险的气息已在暗处悄然滋生,而我却浑然不觉。醉意、刺激与一丝莫名的兴奋,已将我的感官彻底麻痹。
李昀被我这副气势怔了一瞬,竟像是被逼退半步,妥协般举手,做了个无奈的姿势,仿佛承认折服。
这神情落在我眼里,反叫我心头暗生几分得意。
“快些。”我催促。
他低声应了句:“好。”
随即为我斟酒。
酒香辛烈,带着灼人的热,远非果酒的轻淡能比。
我深吸一口气,正要仰头一饮而尽,却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覆住杯口。
李昀覆掌压下,遮住了我的动作,眼睫微垂,缓缓眨了眨,带出一种暧昧又不容置疑的从容:“长夜漫漫,别急。”
我也跟着眨了眨眼,醉意翻涌,真的听话地放下酒杯,脑子更昏沉了。
“光饮酒有何趣,不若说说话。”他收手,又似闲聊般提议。
我点点头,却迟疑着,不知该开口说什么。心底的戒惧与欲望交织在一起,怕聊得多了,自己醉中失言,露出破绽。
那他还会继续装傻吗。
“你有小字吗?”李昀忽然问。
我心头一紧,几乎要脱口而出“小山”,硬生生咽了下去,低声道:“没有。”
他好似就是随口一问,马上就转移了话题:“在京中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我苦笑着,将酒杯重新端起,抿了一口,借着酒气反问他:“你觉得呢?”
这话像是一个将要开诚布公的信号,我也想试探试探他的态度。
在一定程度上,我愿意说出些可以坦诚的话,期望他也能如此待我。
李昀托腮沉思片刻,神态愈发显得松弛起来:“嗯……你若迟迟不做抉择,如今这局势只会愈演愈烈。”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清晰,“贵人的耐心,是有限的。”
我盯着酒杯中摇晃的酒液,目光发散。
因他语气中似有诚恳与劝慰,我竟下意识吐出了最真实的心声:“我并不想站在什么皇权一边。”话出口,我抬眼,笑意掩不住讥诮,“这话,听着倒像大逆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