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再往前翻,提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没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就在六月十五日写的那篇日记里。
我们继续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后,日记里很久都没再提到父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
进入八月后,又有了新变化。
八月十日 晴
我和妈妈正吃着西瓜,爸爸的工作单位打来了电话,说爸爸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出了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在家等着。我一个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没事吗?
八月十一日 晴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听说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过来,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我总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妈妈说,爸爸得住几天院。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说,不是什么大病。
八月十二日 晴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可是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没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到处打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吓了一跳。
八月十三日 晴
今天妈妈一个人去了医院,叫我在家等着。中午宁姨来了,给我做了凉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宁姨说,不要紧,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当我提到妈妈哭过后,她就不作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但她没回答我。
这段时间佑介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父亲的。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小病,没想到却很严重,从日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渐不安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不肯说,更加深了他的苦恼。
到了九月,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关于父亲的记述少了起来。父亲似乎依旧在住院,而佑介也习惯了他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都去探望两三次。父亲很多时候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会像健康时那样和儿子谈天。
九月二十日 阴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长时间书的,但爸爸说,看书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说,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懒惰会毁掉一个人。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算术考试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评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也会变得软弱。
关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佑介依然一点都不知情。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写在十月份的日记里。
十月九日 晴
放学回来,我顺道去了医院,爸爸还在睡觉。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就问,您醒了吗?可是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却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恍惚地看着空中,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但爸爸以前说过,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他还告诉我,人是靠脑子来活动的。这么说来,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读过的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经常说自己头痛。
“大脑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问。
“有很多类型,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肿瘤。”我答道。
“脑肿瘤……”她吃了一惊。
“如果真是这样,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继续看起日记。
十月二十四日 阴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醒。连医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十月二十六日 雨转阴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醒了。可是我没能见到他,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十月三十日 晴 有时阴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拎着水果去医院看他,爸爸没像以前那样坐起来,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多。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睡着期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爸爸嘴里,他像牛一样慢慢地嚼着,好像说了声好吃,却听不到声音。
从这个时候起,佑介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日记里不时出现“突然昏迷”“一直睡着没醒”之类的描述,说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十一月十日 雨
吃过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她说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会死呢?妈妈说是的,接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不过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坚强,我保证我会做到。
十一月十一日 晴
头痛了一天,可能是因为昨晚一点都没睡着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十一月十二日 晴
我和妈妈去医院了。爸爸虽然醒着,但似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帮他换了尿布。
十一月二十日 阴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推开门,把语文老师叫了出去。接着语文老师又招手叫我出去,说是爸爸情况很糟糕,让我马上去医院。我连书包都没拿就匆匆离开学校。到了医院,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他勉强挺过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妈妈仍然在哭。
这个时期的佑介,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他也写了日记,但只有短短一行。
十二月五日 晴今天爸爸死了。
没有比这简单的一句话更能表达少年内心悲痛的了,我想。
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日记。这期间应该举行了守灵仪式和葬礼,但佑介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下当时的情形了。
翻过空白的一页,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写起了日记,内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一月七日 晴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以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那家伙”这个称呼。
“这个‘那家伙’,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抱怨过那个人吗?这里父亲也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在父亲抱有反感这一点上,二者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但佑介母子为什么要跟这个人一起住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日记里完全没有提到。”沙也加随手翻着日记,不久“啊”地轻呼了一声,“你看这里,他好像搬过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页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一月十五日 晴
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把行李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住一块儿呢?妈妈说,这样也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困惑。
“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好,这句话让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从说话的语境来看,会不会是佑介的继父?”
“继父?你是说他母亲的再婚对象?这不可能吧,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太多啦。”
“或许吧……”沙也加还是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这只猫是‘那家伙’带来的。”说着,我往后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记里没再出现“那家伙”,写的主要是学校的事情。不过他却时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对“那家伙”避而不谈吧。
一口气把三月份的日记看完,我来回转着脖子,放松一下肩膀。
“休息一会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啊,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塑料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好久没见过这种带瓶盖和木塞的瓶装可乐了。跟沙也加一说,她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