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你认为萌奈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萌奈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无可动摇,是我生下了她。怜子强有力地断言道,我们女人,不,我们做母亲的人,就是这么自私又任性。我不管受精卵是谁的,只要是我生的,那就是我的孩子。这个和遗传基因没关系。基因算什么东西!不好意思,我没有一丁点负罪感,这样挺好,不过前提是现在的生活可以一直维持下去。情况变了,要选择的路也就变了。
情况变了?
如果我能一直当萌奈的妈妈就没问题,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所以我才要和你说这些。
怜子,说这种话可不太
怜子躺在床上,笑容依旧,摇了摇头。孩子他爸,我在讨论现实问题,你配合一下。我要是不在了,你肯定会更烦恼。萌奈可能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今后能不能和她顺利相处,要不要告诉她真相你知道吗?现在dna鉴定很方便,说不定哪天你和萌奈必须做亲子鉴定。到那时,你肯定难以冷静面对现实。
行伸低头不语。怜子全部说中了。即使遗传基因上没有关联,怜子毕竟是萌奈的生母,而自己是怜子的丈夫。这个想法一直支撑着他。失去这层关联,他和萌奈会怎么样呢?他光是想想都很不安。
孩子他爸,怜子轻声说道,等我死了,你想怎样做都可以。
什么意思?
如果你是为了萌奈好,告诉她真相也没问题。如果你累到无法继续隐瞒,即使不确定是否为了她好,也可以实话实说。一切都由你来决定。只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我想当萌奈的妈妈,直到死。
怜子
对不起,我是一个狡猾的女人。说着,怜子缓缓闭上眼睛。
行伸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恐怕怜子很早也许就在刚生下孩子后不久,便意识到萌奈不是自己的孩子了。她没让行伸察觉到一丝迹象,从始至终都完美地履行母亲的职责。我就是这么自私又任性没有一丁点负罪感话虽如此,行伸并不清楚怜子的真实想法。她也有难言之隐,不是吗?
没过多久,怜子离开人世。
与萌奈的二人生活即将开始,行伸更加混乱与不安。他坚信这个女儿是自己仅存的精神支柱,可他又怀疑生活是否真的可以这样继续。假如总有一天要说出真相,那还不如早点说。怜子的话正中要害,行伸的良心确实受到了谴责。自己所做的事真的是为萌奈好吗?到头来还不是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萌奈真正的父母就在这世界上的某处生活着,行伸对他们的负罪感也一直没有消失。
答案无从寻觅,唯有时光不断流逝。正处于青春期的女儿敏感多思,不可能接收不到父亲的烦恼与纠结。就在发生手机事件的那一天,萌奈再也无法忍受父亲这沉重的念想,将积蓄已久的愤懑全部发泄。
那天之后,行伸一直很苦恼。到了最近,他开始觉得是时候对萌奈说出真相了。
今年年初,他决定去见泽冈他们。萌奈马上要升入初中二年级,两人已经几个月没在一起吃饭了。行伸说想面谈,泽冈没有拒绝。
爱光妇女诊所翻盖了新楼,泽冈和神原老了不少。神原不直接参与治疗,只做技术指导。行伸本想问问神原能指导什么,但忍住了。他并不打算翻旧账。
行伸简单说明了近况。泽冈和神原对于怜子的病故都很吃惊,神情悲痛。
问题是我的女儿取名为萌奈的这个孩子。行伸说,我直说了,受精卵确实是拿错了。我们并没有做检查,但在一起生活就知道,女儿不像我们。我感觉不到遗传基因上的关联。
行伸看出两人的表情开始僵硬。神原哭丧着脸,双手抱头。
请不要误会。行伸说,我并没有因此觉得我们当时的决定错了,我坚信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萌奈拯救了我和怜子,这个家得以再次幸福。怜子命数不长,但她还是度过了一段安稳而快乐的时光。现在怜子去世了,考虑到将来,我认为隐瞒真相不太好。
您要向您女儿说明真相吗?泽冈以谨慎的口吻问道。
如果这对她有好处的话。
您的意思是泽冈侧头表示不解。
我女儿知道真相后,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冲击,那时我必须给予她坚定的支持,帮她渡过难关。只是,当她振作起来,想必心里还是会有疑问:自己真正的父母是谁?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我已经决意挑明真相,自然需要告知部分信息,所以首先得了解情况。反过来说,如果不知道萌奈真正的父母是谁,我也很难对她开口。
泽冈看着行伸,神情紧张。您是要我说出那个受精卵的所有者,对吗?
行伸直视对方的眼睛,说道:我理应有权知晓。
可当时你们不是说,彻底忘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吗?
对外是这样,今后我无意公开,也会让女儿保密。我保证。希望你能告诉我。
如果我拒绝呢?
请不要拒绝,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行伸低下头,说了声拜托了。
把事情闹大的意思是指采取法律手段吗?
如果你们拒绝,我会考虑。行伸注视着地毯。
室内陷入沉闷的死寂,行伸只能听到隐约的呼吸声,也不知是泽冈还是神原发出的。
我很理解您的心情,泽冈说,但是,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们都不能侵犯患者的隐私。即使您要诉诸法律或向媒体公开,我也无意改变立场。希望您能理解。
行伸抬起头,看到了泽冈的头顶。泽冈正双手抵着桌子,神原也在旁边低着头。
行伸想,他们大概已经认定他不会这样做。他的确无意公开事实。公开没有任何好处,只会伤害萌奈,说不定自己也会遭到抨击:明知有可能拿错了受精卵还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如今又来找麻烦,太卑鄙了。
行伸叹了口气,说道:那就没办法了。
您能够理解我们,真是太好了。
我不接受你们的说辞。其实我早就知道求你们也没用。
非常抱歉。泽冈再次低下头。
行伸背负着徒劳感和无力感踏上归途。一想到萌奈,他便情绪低落。他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和女儿相处,自己又该怎么办。
行伸拜访爱光妇女诊所后过了三天,神原联系他说有要事相商,于是两人约定在行伸公司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今天和您见面的事,我没对泽冈说。神原表情僵硬地开了口,联系您是我个人的决定,希望您今后也不要对泽冈说起。
行伸调整呼吸,说道:你会告诉我,是吗?那个受精卵的所有者是谁?接到你的电话后,我一直在期待。
神原缓缓眨眼,略微颔首,从外套内侧拿出一个茶色信封,将其放在行伸面前。姓名、住址和联系方式都在里面。
我可以现在就看吗?
请。神原简短地答道。
信封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绵贯弥生,此外还有住址和电话号码。
行伸吐出一口气,凝视神原,问道:你为什么又想告诉我了呢?明明前几天你们还那么顽固。
神原挑起一边嘴角,皱起了眉头。泽冈和我立场不同。院长如果泄露了患者的个人信息,一旦曝光,损害的是机构的名誉。我个人擅自行动,只要我受到惩罚,机构的名誉不至于全失。
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神原轻轻点头。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很烦恼。越是回想,越是确信自己犯下了错误。我满脑子都在想,让一个女人生下了别人家毫不相干的孩子,这可如何是好。我盼望着就这样无事发生,但又觉得不可能。我预感到,终有一天我将不得不通过某种形式承担起这个责任。听泽冈说汐见先生来电,我就想这一天终于到了。
行伸将目光落在手中的纸上。你觉得给了我这个,就算承担责任了?
不是的。神原摇了摇头,我没这么想过。相反,现在才是开始。
现在才是开始?
如何使用这份个人信息,是汐见先生的自由,一切由您决定。至于因此而造成的一切后果,则由我来承担,对此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与医生身份不符的低调而谦恭的措辞,传递出了神原的真情实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