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边朗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难以置信地反问:“……就这样?”
“就这样,”齐知舟目视前方,神情平淡到了几乎可以算是冷酷的程度,“我就像过去一样生活,反正已经这么过了十年。”
边朗缺席的那十年,对齐知舟而言,活着和死了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在每一个重复的日升月落里重复呼吸的动作,只是为了延续生命本身。
边朗怔了怔,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紧,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伸出手轻轻拽了拽齐知舟的耳垂,声音低了下去,安抚道:“那我可舍不得死。”
“有什么舍不得的,”齐知舟说,“没有人晚上和我抢被子,没有人逼我吃山药,没有人天天在我耳朵边唠叨个不停,我会过得很清净,很开心。”
语毕,他冷笑一声,试图用尖锐的言语掩盖自己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恐慌。
“边朗,你要是死了,”齐知舟顿了顿,“你就没有我了。”
“不敢了不敢了,”边朗呼了一口气,赶紧要下车窗“呸呸呸”三声,“都怪我这破嘴,再也不说这种晦气话了!”
齐知舟面沉如水。
车内的气氛因为“死”这个字眼而变得过于沉重,边朗赶忙转移话题:“你要带我去哪儿?”
齐知舟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边朗“啧”了一声:“小少爷,别生气了,实在不行你打我一顿,你拿鞭子抽我。”
齐知舟说:“可以。”
边朗眉梢一挑,贱嗖嗖地说:“那你倒是把你那小马鞭拿出来,我任你打,半句怨言没有。”
小少爷那根小马鞭,恐怕早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齐知舟闻言笑了笑:“你说的,不要耍赖。”
边朗一哂:“我耍赖?笑话!谁耍赖谁是狗!”
·
半小时后,银色宾利缓缓驶入了一片静谧的花园别墅区,参天古树与精心修剪的常绿灌木掩映着一栋栋风格各异的洋房,环境清幽一如往昔。
边朗面露诧异:“怎么来这里了?”
齐知舟言简意赅道:“拿点东西。”
边朗将视线投向窗外。
阔别十年,这里的一切被时光妥善管理,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四季常青的昂贵绿植葱茏茂盛,周末和节假日才会开启的音乐喷泉池正在沉睡,孩子们最喜欢的游乐区似乎经过了翻新......熟悉感潮水般涌来,边朗一时间有些感慨。
轿车在齐家别墅门前停下,铁艺大门紧闭,门内是修建整齐的草坪和通向主楼的石板路。
齐知舟利落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边朗推门下了车,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抬头,注视着面前这栋熟悉又陌生的建筑。
午后的阳光为精致的雕花栏杆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他恍惚中看到年少的齐知舟在二楼露台上朝他挥拳头,不高兴地喊他边二,说你再不找到我埋在花园里的钥匙扣,我就要打你了!
边朗依稀记得八岁那年,第一次被带到这里的那个冬天。
那时他既紧张又忐忑,小少爷被管家抱在怀里,穿着一件蓬松的白色羽绒袄,脖子上缠着一圈毛茸茸的红围巾,一张脸白雪雕琢般的好看,精致得比整个花园的盛景加起来还要漂亮。
边策一向敏感,觉察到了弟弟的紧张和忐忑,于是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用自己的身体微微挡住边朗,并且紧紧握住了边朗的手。
小少爷扬起下巴,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盛气凌人地指向边朗,用稚嫩的嗓音大声宣布:“以后你就是我的宠物,我说什么你都要听我的,不然我就要打你!”
边策显然比边朗早熟沉稳一些,代替弟弟回答道:“我们会听话的。”
“我没问你!”小少爷亮晶晶的眼睛始终只盯着边朗,“你听懂了没?听懂了你就‘汪汪汪’叫两声!”
八岁的小边朗已然是个犟脾气,一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屁孩竟然让他学狗叫?他当下就黑了脸,紧紧抿着唇,转身要离开。
“你去哪里啊!”小齐知舟见他要走,急得在管家怀里两脚乱蹬。
管家怕摔着他,赶忙弯腰把他放在地上。
双脚一沾地,小齐知舟立即小跑着追上去,一把抓住了边朗的手,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不‘汪汪汪’,你也可以点点头!你不听话我真的会打你喔,我有一条马鞭,打人很疼的,你怕的话可就要听话了......”
他嘴里说着威胁的话,手却攥得紧紧的,不由分说地牵着绷着脸的边朗,一步步走近了那栋在小边朗眼中宫殿般华丽宏伟的别墅。
那天开始,边朗在齐家度过了十年,从八岁到十八岁,他和齐知舟朝夕相处。
这十年里,齐知舟施加给他的是许多的蛮不讲理、无数的坏脾气、层出不穷的霸道、与生俱来的骄矜......太多太多属于齐知舟的“坏”堆积到一起,让边朗几乎忘记了那个瞬间。
直到再次站在这扇门前,边朗骤然记起,当年七岁的齐知舟用柔软的手牵住他时,他感受到的并非只有屈辱和愤怒,还有一丝被紧握住的温热。
边朗沉默地伫立在门前,一时间百感交集。
“愣着干嘛,”齐知舟清越的嗓音响起,自然地走上前,再次牵住了边朗,“进去了。”
十指相扣的一刻,彼此掌心相贴的温度,与八岁那年微妙地重叠在了一起。
边朗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齐知舟用钥匙开锁,莫名其妙道:“笑什么?”
边朗从身后单臂环住齐知舟的腰,下巴蹭了蹭齐知舟的脖颈,从齐知舟的衣领中看见他戴了那条穿着纽扣的项链。
边朗眼中笑意更深:“我觉得我们是命中注定的。”
不管是八岁的边朗,还是二十八岁的边朗,都会在无数个重叠的时刻无可救药地爱上齐知舟。
大概是命里带的吧,否则任何科学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直到二十八岁的年纪,还会因为一次牵手而心跳的不可自已。
第103章
空气里混合着淡淡的木质香熏余味和极细微的尘埃气息,并不难闻,是一种时间静止般的气味。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在深色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温暖光斑。
别墅显然有人定期打扫维护,整洁得过分,但却缺少了真实的生活痕迹——没有总是乱扔在沙发上的外套和书包,没有看到一半就倒扣在桌上的漫画书,也没有刚拆封就失去兴趣被被扔在地毯上的乐高积木......所有物品都规整得毫无温度,像一座精美却冰冷剔透的博物馆。
边朗跟着齐知舟踏进客厅,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好像生怕惊扰了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那十年。
“你有多久没来这里了?”边朗问。
齐知舟略一思索:“有些年头了。”
边朗:“这里维护得很好。”
齐知舟:“出事后的头几年,管家还一直住在这里守着,后来管家也走了,我就雇了人定期来清洁。”
“走了?”边朗问,“他去哪里了?”
齐知舟淡淡道:“回老家了,现在应该在带小孙子,享受天伦之乐吧。”
边朗回想起那位总是把小少爷抱在怀里的老管家,感慨道:“我还以为他会一直照顾你。”
齐知舟闻言,嘴角牵起弧度,眼底有些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缓缓沉淀:“我长大了,不需要照顾了。”
他的口吻非常平淡,但边朗却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真的吗?”
齐知舟沉默片刻,微微垂眸,低声说:“其实是我把他赶走的。”
火山福利院那场骇人听闻的变故发生后,巨大的创伤让齐知舟对齐家的一切都深恶痛绝,偏激地认为所有和齐家有关联的人,都是那场大火的帮凶。命运一夜间颠覆,十七岁的少年还不知如何面对绝顶的绝望,只能将所有的负面情绪施加给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身上。
他刚出院那段时间,管家寸步不离、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和以前一样恭恭敬敬地喊他少爷。
但这个称呼却刺痛了齐知舟敏感的神经,齐家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少爷”?
齐知舟总是无故对老管家发火,言辞尖锐地质问管家是不是早就知道福利院背后的肮脏交易,愤怒地说齐家已经塌了,你也没必要假惺惺地留下来了。
管家总是一言不发,从不辩解,只是在他发泄完以后,默默替他收拾好一切。
后来,齐知舟带着齐明旭搬出了齐家别墅,他决意和齐家的一切彻底告别,也包括陪伴了他十七年的老管家。
管家被独自留在这栋空旷的大别墅里,守着老宅,日复一日。直到四年前,老管家的儿子有了孩子,多次请求父亲回老家帮忙照料。
最终,老管家给齐知舟留下了一封信便离开了。信里,他依旧固执地称呼齐知舟为“少爷”。
“信呢?”边朗放缓声音,“可以给我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