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梦境在外婆去世那天变得扭曲起来,时安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掉进无底的黑洞,随着失重的效力极速下滑。他握紧身下的床单,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开,等待他的是屋无边的黑暗。
  黑暗像一桶冰水灌进肺里,时安然翻过身,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想要伸手拉开床头灯,却发现自己手指发颤,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眼睛被忽然闪进来的光亮刺痛。呼吸变成一场暴乱,他张开嘴,却像被塑料袋套住了头,氧气在喉咙里凝成刀片。越用力吸气,窒息感就越深。
  要死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上来,绞紧他的气管。
  时安然蜷缩成一团,膝盖抵住胃部,那里正翻涌着酸液和恐惧。时安然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是身体里盛满翻涌的海水,把他死死摁在咸湿的甲板上。时安然第一次接触这种感觉是加班之后,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他提前两站下车扶着垃圾桶开始呕吐,两条腿打颤。他以为是自己外卖吃坏了肚子,直到几天之后在公司会议上也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冉新雅陪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他的焦虑症已经很严重了。焦虑症、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这些名词对时安然并不陌生,在社会学专业里面对精神疾病也有专门的研究。
  时安然想起自己在一门必修课里,为了一份分数高的课题报告,对韩柄哲的《倦怠社会》研究了一学期,没想到有一天焦虑症这个词也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也尝试过作各种努力,吃药和心理辅导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效果。他渐渐不能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也不喜欢与人接触,于是他提交了辞职信,主动放弃了那份他曾经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工作。
  时安然卧室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和照片,奖状是他觉得自己能够带给外婆最有价值的礼物。此刻墙上的奖状在时安然的眼里化成一滩诡异的黄色,像有毒的工业颜料灌进他的喉咙里。
  奖状旁边贴着的照片是他从小学到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照,不知道为什么上面模糊的人影竟然一个个从照片里走出来,时安然看不清他们的脸,同学们将床上的时安然团团围住,形成一座密不透风的人墙,他们齐齐地低头看向时安然,却不说话。
  在意识难以清醒之际,时安然滚下床,胳膊磕到床边。他用指甲死命抠住胳膊,直到皮肤破了皮,显现出狰狞的红色,这才让他的大脑逐渐清醒下来。时安然翻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拆过封的药盒,掰出几颗白色的药粒胡乱地往嘴里塞,床头的水喝完了,牙齿碾过药粒,在口腔里形成浓重的苦味。
  时安然勉强支起身体,去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他放下水杯,窝在沙发边上,小声地哭起来,这样的夜晚,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过多少次。
  银霞酒楼每月有一日店休,这天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人还留在银霞。陈海生出去和老友喝顿酒,然后回家陪妻子闺女,苗肖一也跟同学出门看电影了,黄沁去陪女儿上兴趣班,柳飘飘和丁潇潇以往都会去商场逛街,但嫌天太热了,两个人就坐在前台的位置,支起平板看电视剧。
  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八月底往往有几天是最热的,赵临川刚在楼上下了澡出来,走过没开中央空调的走廊,就感觉身上又重新闷热起来。湿发垂下来,落在搭在脖子的毛巾上,店休日他一般都会睡懒觉,睡到中午才起来。
  赵临川从楼上下来,看见两个女孩坐在前台那边,面前摆着西瓜和葡萄还有其他一堆零食,柳飘飘在啃手里的鸭脖,而丁潇潇则专注于屏幕里的剧情,手里叉着一块西瓜,半响没吃进去。
  “老板,”柳飘飘看见赵临川下来,跟他打招呼道,“坐过来一起看嘛。”
  丁潇潇听到后,往柳飘飘的方向挪出一个位置来。
  赵临川笑道:“刚睡醒呢不看了,你们吃饭了没?”
  丁潇潇说她们吃过了,厨房的冰箱里还有昨天老陈封好的酒酿,可以煮酒酿圆子。赵临川站在前台边上,翻手机看消息。柳飘飘偶尔瞟他一眼,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是好看的,即使像现在这样湿着发,穿着最普通的老头衫,也依然显得清爽帅气。她想起黄姐之前跟她们讲过,小老板已经三十多岁了,只是看着显年轻。
  “老板,”柳飘飘叫住赵临川,“你有女朋友没?”
  此话一出,丁潇潇也不看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了,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自家老板。赵临川看着两个女孩的目光,不自觉地笑道:“没啊,我每天养活你们忙得脚不沾地,再谈个恋爱要猝死了吧。”
  而后,他又开玩笑道:“我被人骗感情骗钱了怎么办,你们不都没工作了?”
  柳飘飘煞有介事地点头:“老板你说得对,你的感情可以被骗,咱们的钱不能被骗了。”
  赵临川有点无语地继续看手机,时安然给他推荐的公众号他已经联系上了,那位姓邓的女生听到自己是时安然认识的人显得很热情,给赵临川发过来一系列她们工作室往期的策划方案,可以作为参考。
  电话那头还说,时安然已经很久不和她们联系了。
  赵临川关掉手机,翻开前台桌子上的订单本,在字里行间仔细地查找着,并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答案。赵临川问两个女孩,最近林桦小区五栋有没有点过外卖。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印象。
  也就是说,时安然已经接近一个周没出现过了。赵临川心里变得不安起来,他想起最后一次和时安然见面是在那间老房子里,时安然说自己没工作不出门,这样的年轻人实在是奇怪,更奇怪的是,赵临川捕捉到了时安然身上的一丝丝悲伤,他希望是自己感觉错了。
  “老板你怎么了?”丁潇潇看赵临川不说话。
  赵临川说自己没事,然后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第7章
  医院的走廊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承载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时安然坐在诊室门口,手里的矿泉水瓶被他捏得变形,不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他不会主动来医院的,可是家里的药也被他吃完了。
  刚回来的那天,时安然来过一次这家医院,这里的十楼也是当时外婆离开的地方,好在他就诊的心理科在三楼。
  对面走廊里,时安然看见护士正在给小孩扎针,孩子吓得往家长怀里躲。时安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发烧住院,外婆带他来打针。他倒不是怕打针,当时已经烧得迷糊了没有多少反应,但是他手背上的血管太软太细了,实习护士怎么也扎不进去,急得蹲在地上拍他手背。这一拍给时安然惊醒了,加上身体的不舒服,小小一个人靠在椅背上流眼泪。
  最后针管打在他的额头上了。后面出去上学了,他偶尔跟人讲起这件事,身边人都是一样的惊奇,吊瓶还能打在头上呢!
  时安然也是像现在这样,坐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额头,心里想,他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在头上打了吊瓶就不能乱动,外婆看他看得很紧,一直用手掌摸他头顶。
  "请032号到3号诊室。"机械女声响起时,剥掉记忆的外壳,时安然被重新拉回现实,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时安然太阳xue的抽痛。他起身将水瓶扔进垃圾桶里,拿着一沓病历本走到3号诊室,他深吸一口气,旋转把手。
  时安然的主治医生是一位还算年轻的男人,见到时安然进来同他热情的打招呼:“你终于来了!快坐,最近感受怎么样?”
  时安然同男医生简略地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他刚坐下,就听见医生又说道:“你几天没睡着了?看你这眼圈青得都吓人,饭也没好好吃吗?”
  时安然只能如实交代:“大概三四天了,吃什么都想吐,晚上会失眠,有两晚上好像又发作了...我的药已经吃完了,这次来想找您再开点。”
  男医生听完摇头道:“你不能太依赖药物了,药只是起到一个缓解的作用,还是要你自己多作出改变。记得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回来也有旧识吧,约他们出来聚一聚,多做运动,多上户外呼吸新鲜空气......”
  心理医生这东西从时安然回来之后就没见过,其实他自己并不愿意去,坐在陌生人的办公室里说自己的过去和当下,在咨询师关爱的眼神下被理解为童年创伤。男医生似乎是看出了时安然的心思,敲着手里的键盘对他说:“我看你是从s市回来的吧,那边的医疗资源确实比我们这种小地方好,但是咱们这也不差,况且我们这种地方没那么卷,是修养的好地方,你说是吧?”
  时安然心思不定地跟着‘嗯’了一声。
  男医生在时安然眼前打了个响指,将时安然飘渺的思绪重新拉回来,严肃地说:“焦虑症这件事可大可小,严格来说世界上不存在不焦虑的人。其实焦虑就像一个过度保护你的朋友,你需要向他证明自己内心的强大。而人活在这个社会里,是要和他人建立联系的,这点我不说我想你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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