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但这已经够了。
  他知道,他也在看着他。
  刹那间,像是天地间所有喧嚣全都淡去,肢体的疲惫为另一种更加浓烈的感情让步,至此便只剩下了这一种音律。
  [注意安全。你答应我的。]
  唐珩听到了他的向导如是说道。
  像是在耳畔的絮絮低喃。
  ……
  重复的动作极易让人失去时间概念。
  一开始,由于存着那么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唐珩还有余力去计数,但是渐渐地,数目越来越多,他便混了。从不知名处涌来的虫子源源不绝,凝固在他们脚下的黑色尸骸取代了沙地原本的颜色,一股以前从未引人注意的腥臭味泛了上来,熏得人作呕。
  但终究也会麻木。
  唐珩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八十七还是第九十五只虫子了。他机械地踏上尸骸,调整身位,又接着向第八十八或者第九十六只虫子发起进攻。
  就在身体借力跃起的那一刹,唐珩眼角瞥见了远处的那一线天际。
  天幕依旧是如久积了灰尘的绛紫色,可在那地平线延伸的尽头,有那么一丝和暖的橙红软软地洇了上来,并不刺目,却映得唐珩眼睛酸涩得厉害。
  天亮了。
  第七十六章
  哨兵们重新回到了房顶。
  天光渐渐放亮,在夜晚被靶城的光与热吸引的虫子也渐渐失去了那股如鲨鱼追逐着血腥的狂热,它们向四周散去,变成散漫的游荡。即便如此,在虫潮的密度影响之下,局面仍旧是不容乐观的。随着他们的离开,零星的虫子又缓慢地重新汇入楼层,不多时就再次占据了整个一层,并逐渐有攒动着向上进发的趋势。
  穿过楼道时外面还不甚明亮,但当唐珩跨出通道口的时候,熹微的晨光倾斜着洒在身上,竟是让他产生了一阵恍惚。
  “这是向导的最后一班轮换了。”
  唐珩听见身边有人如是小声议论道。
  他的视线无法自制地去寻觅江封的身影,继而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那名向导仍然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一个晚上过去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教旁人完全无法窥探出半分疲态。可唐珩与他的关系,到底比旁人多出一分什么,就是这多出来的一分,让唐珩忽然感觉喉咙干涩得厉害。
  一整晚了。
  向导的精神力被透支着,操作者却浑然不觉,在如水泵般的狠命压榨下,欲将干涸的井发出无声的悲鸣。唐珩知道,他或许是累了,很累,却因为所站立的位置,所肩负的责任,还有许多许多唐珩甚至无法想象、无法列举的事物,只得坚持着,供给更多被期盼着的活水。
  唐珩咬紧了牙。
  他死死地盯着愈发明亮的天幕,连同向导的背影一并。
  ……
  终于,最后一轮攻势也停息了下来。
  静默片刻之后,江封转过身来。转动身子的时候,他幅度极其微小地踉跄了一下,又在被其他人注意到前稳住了身形。
  天知道唐珩费了多大气力,才压抑住在那一秒冲上前去的冲动。
  所幸,也只有这么一次。在这之后,唐珩视野中的江封再也没有出现其他的异样,没事人一般地整队,没事人一般地发号施令,他依旧是那个威不可犯的首席向导。
  可一抹隐约的不安却在唐珩的心中挥之不去。
  墙体被啃食的窸窣声中,飞行器引擎的轰鸣声也近了。梯索被放下,巨大的噪音掩去了雀跃的低呼。
  见江封没有立即上前的意图,唐珩理所当然地也落到了最后。
  在没有阻隔器也没有多余人手抵御的情况下,虫族很快就会占据这栋建筑,随着士兵逐个爬上绳索,脚底踩着地板的震颤也愈发明显,不多时,便已经变成了摇摇欲坠的情况。
  [唐珩。]江封突然唤道,[你走我前面。]
  唐珩疑惑地看了江封一眼,身体却已经下意识依从命令攀上了梯索。
  这绝对不是什么你生我死的戏码,唐珩想道,眼下的情况危急,但也完全没有到那种情况。可即便如此,唐珩还是为自己过快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懊恼——他应该让自己的向导走前面的。
  顶着这种微妙的情绪,唐珩一边速度如常地向上移动着,一边又克制不住地用眼角去瞥下方的江封的情况。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江封与唐珩逐渐拉开了不小的距离,兴许是累了,向导上移时的动作缓慢而谨慎,虽然不至于迟钝,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矫健身手。
  直到唐珩猝然对上了他抬头向上望来的那一眼。
  那双眸子中仍浮动着一片深黯的异状,却又是涣散的,没有焦距,透着一股罕见的茫然。
  ——他看不见。
  意识到这一点,唐珩忽地就觉得揪心起来。他的身形一顿,紧接着用力一攀,跃上飞行器之后,极其自然地又半跪下身去,继而朝江封伸出了手。
  唐珩直接把人拉了上来。
  借着力道落进怀中的向导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这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拥抱,两人一触即分。
  唐珩摸了摸鼻子,侧着半个身子挡住舱内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又抢在江封说话之前道:[放心,没有人会多想的。我只是拉了你一下,顺手。]
  [嗯。]
  又是这种阴晴难辨的感觉。
  回到飞行器上的江封根本看不出来目盲,甚至连步距与姿态都精准得一如往常——除了在坐下时不易察觉的那一个摸索的动作。坐回位置之后,他靠向椅背,闭目小憩。
  唐珩也回到了原位。
  舱内的空间陡然多出了不少的空余,而这宽松却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多少轻松与欢愉。当望到自己身边那一片明显到突兀的留白时,唐珩的视线不可避免地停滞了片刻。
  然后,他又朝江封的方向看去。
  唐珩斟酌着措辞,[你以前,我是说,你的眼睛……有、有我的“辅助”,也没能好一点?……每一次虫潮,都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连结的另一端沉默了很久,久到唐珩以为江封又要沉默以对时,他得到了回答。
  江封闭着眼,睫毛却在不断颤抖,眼睑上投下的阴影摇晃着,像是风暴中的灰霾云翳。他喉结上下动了一动,没有动作,却是握紧了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
  [我是首席向导。]江封道,[在我之前,没有向导能爬到我现在的这个位置。]
  唐珩知道他没有表达出来的那句话。
  ——这是代价。
  ……
  当唐珩走出飞行器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天上,是这几日以来罕见的艳阳天,天空晴朗得看不见一丝云雾,瓦蓝瓦蓝的,像是一片光洁透亮的浅色玻璃;而靶城最高的那栋建筑就矗立在视野的正中央,在这一块“蓝色玻璃”之下,它擎着一团耀眼的日光,宛如一根将燃未燃的、崭新的火柴,站在一片已经燃尽的灰烬上。
  总结陈词的任务被交给了下面的人。
  唐珩原以为他们会去休息的,可直至他跟着江封再一次走进了那间昏暗的数据中心时,他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而接下来的行程,没有半点让唐珩插话的空余。
  靶城的设施需要重启,主城的情况需要协调;资料汇总,战损分析,计划安排……
  如果不是视线一直都锚定在江封身上,唐珩根本无法想象,江封的视力是在第二场会议进行到一半时才完全恢复的。
  这一阶段的忙碌,一直到太阳略微西偏时才真正停歇。
  江封看了一眼时间,“离日落还有五个小时三十七分钟。我需要休息。”
  江封没有回头,但是唐珩知道,他是对自己说的。这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面,除了他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了。
  “我就在这儿,不打扰你。”唐珩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将身体陷进坐垫里放松下来。他抬着下巴,看向视线中那个上下颠倒的向导,“你去休息就好了。免得到时候你有事了,我还得多跑一趟。”
  崽子也趴了下来。它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客厅正中央的那一大片空地,兴许是之前的战斗消耗了它太多的体力,大虎没有向哨兵和向导头来任何关注,粗长的尾巴在地面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继而缓慢地合上眼,不多时,细细的鼾声传了出来。阿布就站一座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与崽子离得很近,听到这阵鼾声,它歪了歪脑袋,巨大的翅膀在身侧抖了一抖,也不动了。
  江封的目光在两只量子兽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向了唐珩。
  哨兵接触到这道视线,挑了挑眉,由于颠倒的角度看上去有些滑稽。唐珩略微拉长了声调,“首席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封收回了视线。
  “这间房子的安全系统有预设。走的时候,记得落锁。”
  “我不会走的。”
  唐珩平躺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这张沙发比江封军区的宿舍里的那张还要短一些,他的腿放不平,一截小腿搁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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