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他开口,声音嘶哑。
“回答朕,方才在斋堂里,你问的那个问题。”
琉璃眸已彻底失焦。无执看着头顶放大的俊脸,看了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两字:“……什么?”
“你说,”谢泽卿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若你不做和尚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一字一顿地问。
“后面呢?”
“后面……”无执的脑子,已经转不动了。酒劲彻底上涌,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皮重得像压了两座山。
他下意识地,喃喃重复。
“后面……”
“该如何……生活……”
说完这句,眼皮一合竟就这么睡去。呼吸均匀绵长。
谢泽卿:“……”
滔天疯狂偏执瞬间偃旗息鼓。他看着毫无防备的睡颜。
良久。
他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无奈、宠溺,低低的叹息。
他俯下身。
一个冰冷,却带着无尽珍视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光洁的额头上。
“傻和尚。”
第73章 还俗心定
夜, 愈发深了。
无执的意识如沉船缓缓上浮,最终撞破了混沌的水面。头依旧昏沉,舌根残留着酒液的苦涩。他猛地睁眼, 琉璃般的眸子在黑暗中不见半分迷惘,只有瞬间的清明。
他坐起身,发现身上繁复的锦斓袈裟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干净的灰色僧袍,被褥带着被体温捂暖的干燥。
谢泽卿不在。
无执沉默地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手机, 屏幕亮着, 停留在电子木鱼app的“功德+1”界面。
他拿起手机, 翻身下床,披上厚僧衣,轻轻拉开禅房的门。
一股夹杂雪沫的寒风瞬间灌入。庭院积雪覆地, 银装素裹。那几盏红灯笼仍在风雪中固执地亮着,像窥探黑夜的眼睛。
无执的目光在红色上停留一瞬, 随即迈步走入没过脚踝的雪地。雪粒在脚下咯吱作响。
他走去后山那棵虬结苍劲的菩提树下,这里曾是他日复一日晨诵的地方。拂开积雪, 他在冰冷的树根旁盘膝坐下,合拢双眼。
“如是我闻。一时, 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雪夜中清晰响起, 没有起伏,没有波澜, 如寺中被敲响千年的古钟, 沉稳悠远。
风雪, 似乎更大了。
将那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孤寂。
不远处殿宇屋檐下,一道玄色身影与黑暗融为一体。谢泽卿静静站着, 没有靠近。那双总是盛着狂风烈焰的凤眸,此刻暗得如同吞噬星辰的深渊。他看着雪地中的僧人,想走过去将人挖出,温暖那双已冻得青紫的手。
可他不能。
这是无执坚守了二十余年的佛心,是他唯一的信仰。
谢泽卿缓缓闭眼,将满腔心疼强行压下。
不知过了多久。
诵经声,停了。
无执缓缓睁眼,长睫上凝了一层薄霜。他站起身,僧袍下摆早已被雪水浸透,冻得僵硬。
他没有回禅房,而是转身一步步走向灯火通明的大雄宝殿。
殿内空旷死寂。中央那尊巨大的佛陀金身在灯火映照下低垂眉眼,神情悲悯。
无执走到佛像前的地毯上。抬起头,用清澈不染尘埃的琉璃眸平静地与佛像无声对望。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冻结。
殿门外,谢泽卿如沉默石像伫立。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守护着这冬夜里唯一的色彩。
不知过了多久。
无执从殿内走出。俊美的脸上在惨白月光下看不出情绪,唯有那双琉璃眸亮得惊人。
他看到等在门外的谢泽卿,没有半分意外。
“贫僧,破了戒。”声音轻如雪落,几乎听不见。
“嗯。”谢泽卿应声,向前一步,宽大玄色衣袍瞬间将他笼罩,目光因期待而炙热,“所以呢?”
无执睫毛轻颤,垂下眼看向自己冻得毫无知觉的双手,默默揣进兜里,摸到冰块似的手机。食指在僧衣兜里面无表情地疯狂点击屏幕。
电子木鱼界面不断飘过:
功德+1
功德+1
功德+1
……
谢泽卿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他猛地伸手扣住无执冰冷的后颈,强迫他抬头对视:“你的佛心,从朕住进这破庙的第一天起,就该乱了!”
“无执,”
帝王的声音,霸道得不容置喙,“那不是酒的错。”
无执手指动作未停,瞳孔骤然一缩。
“你看着朕,”谢泽卿指腹轻摩他颈后细腻皮肤,金纹凤眸死死锁住他,“告诉朕,你坐在里面面对你的佛,心里想的究竟是清规戒律……”
声音骤然压低,带着致命蛊惑:“……还是朕?”
无执看着近在咫尺的疯狂偏执的凤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经文、戒律、佛心……坚守二十余年的一切,在这一刻被眼中滔天的爱意烧得支离破碎。
雪下得更大了,仿佛要掩埋天地间一切声响。
无执睫上白霜因谢泽卿灼热视线正缓慢融化成水珠,摇摇欲坠。他看着那双足以焚尽八荒的烈焰,终于缓缓移开视线,目光飘向远处风雪笼罩的漆黑山峦。
“贫僧……”声音在风雪中飘散,“还没有想好。”
还没有想好,若是不做和尚了,往后该如何生活。
“哼。”谢泽卿冷哼,试图用傲慢掩饰快咧到耳根的嘴角,“有朕在,还能饿死你不成?”
“朕的帝陵里,随便一件陪葬玉器,都够你……”
“不可。”两个字清清冷冷,如寒冰掷地有声,瞬间打断帝王炫耀。
谢泽卿脸上得意僵住,不可思议地看向无执。
只见那人立在风雪里,身形清瘦挺拔,一如这后山里不屈的菩提。雪花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上,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落在他淡绯色的薄唇上。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在月光与雪光的映照下,白得近乎透明。
可那双琉璃眸却亮着比佛前长明灯更执着坚定的光。
“需得堂堂正正。”
他看着谢泽卿,一字一顿地道。
空气骤然安静,唯有风雪刮过廊檐发出呜呜悲鸣。方才因狂喜升腾的暖意,瞬间被这四个字打回冰点。
那句话如石子投入名为谢泽卿的沉寂深潭,激起颠覆魂魄的滔天巨浪。
谢泽卿眼底狂喜几乎要化为火焰焚尽漫天风雪。他张了张嘴,那声惯用的“朕”竟一时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无执却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了回去。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深刻的脚印。
谢泽卿站在原地,看着清瘦背影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朱红殿门后,他才如大梦初醒。
-
翌日。
天光乍破。
“铛——”
一声悠远绵长的钟鸣划破龙岭山黎明前的死寂。
钟声,连响七下。
并非平日晨课的三声。
西禅房内,刚醒的知心和知凡揉着眼一脸茫然:“怎么回事?今日是什么大日子吗?”
禅房中,将无执昨夜话语想了一夜的谢泽卿猛地睁眼。不远处那张暖玉床,早已空了。
大雄宝殿内。
香炉里,三炷清香,烟气袅袅,直上云霄。
无执着朱砂色锦斓袈裟,盘膝坐在巨大佛陀金身下。身前矮几上摆着收起多年的师父所传紫檀木鱼,以及那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金刚经》。
殿门大开,冷冽晨风裹挟未尽寒意灌入,吹得他衣袂翻飞。
无明、无纳,以及知心、知省、知尘等寺庙里的一众小沙弥,皆已闻声而至,整齐地跪坐在他对面。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与困惑。
谢泽卿负手立于殿外,身形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目光沉沉地看着殿内那道身影。
无执缓缓睁开眼。
琉璃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清澈得不似凡人,他看着跪在前方的无明。
“无明。”
“弟子在。”
无明双手合十,恭敬应答。他性子最是沉稳,可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些颤抖。
无执伸出手,轻轻地将身前的紫檀木鱼与经书,向前推去。
“今日起,这间寺庙的主持之位,便由你接任。”
一言,惊起千层浪。
“师父!”
知心和知省再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无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总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十分稳重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主持!这、这万万不可!弟子愚钝,难堪大任!”
无执摇了摇头,“寺中大小事务,你处理得一向很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
“如今我已破戒,再无法继续担任主持一职……”连和尚恐也难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