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片枯叶被无形之风托起。悠悠旋转着,落在旁边干净的空地上。
  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无数落叶如被赋予生命,从厚厚的堆积中挣脱出来。它们在谢泽卿的意志下化作最听话的笔墨,于空地上翩然起舞。
  无执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筷放回托盘。他起身走到门口。而后,看见了庭院中的一幕。
  月华如水,庭院静谧。
  那位曾俾睨众生的鬼帝,此刻正像个三岁孩童,专注而认真地玩着一地落叶。
  火红的落叶在他身前渐渐拼凑、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状。
  一颗心。
  用庭院中最艳的红枫拼出的,巨大而炽热的心。
  第52章 佛骨怨鼎
  无执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抹身影上。
  清冷的月华为他无可挑剔的侧脸镀上一层霜白, 琉璃般的眸子静静映照着那片火红。
  “师兄?”无明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少年特有的关切。
  无执没有回头。
  无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到满地狼藉的落叶, 被风吹得凌乱不堪。他看不出什么形状,只觉得萧瑟,“天冷了,叶子都掉光了。”
  少年轻声叹息,“看着怪冷清的, 明天又要扫好久。”
  他将无执用过的碗筷收回托盘, “师兄早点休息, 我先回去了。”
  脚步声渐远,木门被轻轻带上。无执的目光仍透过破旧的木窗,静静望着院中景象。
  月光下, 谢泽卿悬浮在半空,指尖牵引着无形阴气。阴气化作千万条看不见的丝线, 操纵着满地枯叶。
  无执的视线从那张专注的俊脸缓缓下移,落在地面那片由落叶铺就的巨大图案上——它占据了半个庭院。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那双总是清冷的琉璃眸子里, 缓缓浮现出一丝困惑。
  无执默默转身,却没有躺回床上。
  他走到墙角, 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竹扫帚——竹柄已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然后,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半空中,正对自己的杰作进行最后修饰的谢泽卿动作一僵。
  他转过头, 只见月光下, 那个小和尚正拿着扫帚, 一步步向他走来——不,是向他的“心”走来。
  僧袍胜雪,月华为裳。那张清隽绝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一步步走来,宛如踏月而来的神祇。
  只是这位神祇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他想做什么?
  无执走到庭院中央,在那堆“杂乱”的落叶前站定。他垂眸看了看脚下被精心摆出弧度的叶片,又抬头望向悬在半空、一脸僵硬的鬼帝。
  “夜深了。”无执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清远。
  “你拿着那个做什么?”
  “扫地。”
  “这里……不用你扫。”
  “落叶甚多,看着……乱。”无执说着,手腕微动,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优美弧线。
  “沙——”竹扫帚利落地从图案边缘掠过。精心构建的左心房,随着谢泽卿的表情瞬间崩塌。
  “你——!”
  谢泽卿的惊呼卡在喉咙里。
  “沙——沙——”
  无执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奇异的韵律。
  那颗承载了鬼帝千年难遇的浪漫情怀的爱心,在他手下被摧枯拉朽般地扫成一堆——一堆真正杂乱无章的落叶。
  谢泽卿悬在半空。他看着无执清瘦利落的背影,看着他将自己的一片真心扫成堆,再扫成撮,最后用簸箕利落地铲起,倒进墙角的垃圾筐。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充满圆满的禅意。
  谢泽卿的俊脸从青白变成铁黑,周身阴气如沸水般咕噜冒泡,庭院温度骤降至冰点。
  牙好痒。想咬人。
  不似谢泽卿拼凑时的缓慢,无执洒扫得极快,做完这一切,他将扫帚归位。整个庭院变得干净清爽。又颇为满意地环视一周,这才像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半空。
  谢泽卿仍沉默地悬浮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冻结在琥珀中,散发着无尽怨气的魔神。
  “好了。”无执朝他点头,语气平静,“现在顺眼多了。”
  “……”谢泽卿的凤眸死死盯着他。如果眼神能杀人……罢了,扫都扫了,谢泽卿无奈闭眼,只能在心中怒吼:
  不解风情!
  无执全然未觉他滔天的怒火。他转身欲回禅房,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看向仍在生闷气的鬼帝。
  “风大。”他开口,声音很轻,“你也早些回屋。”
  说完,不再停留,推门走进了那间清冷的禅房。
  半空中。谢泽卿浑身的怒火像是被这句轻飘飘的话浇了盆冰水。
  “噗”地全熄了,只剩缕缕青烟委屈地往上冒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半晌,一声几不可闻,又好气又好笑的冷哼消散在夜风里。
  这不解风情的小秃驴……谢泽卿边颓废地吐槽,边摇了摇头颇为无奈地安慰自己。
  算了。
  朕自己选的,还能如何?
  谢泽卿飘回禅房,来到无执对面。“那本《玄冥秘录》,你还记得多少?”
  “‘以至阳佛骨为炉,纳至阴鬼气为薪,可炼不死不灭之躯……’”他缓缓念出上面的文字,声音低沉,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不死不灭?”无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谢泽卿嗤笑,“巫鹫那老贼,所图甚大。”他转身,狭长凤眸在暗夜中亮得惊人,死死锁住无执。
  “他真正的目的,不是这个。”
  无执眼睫微动。
  “还记得那枚铜钱吗?”谢泽卿问。
  “自然记得。”无执答道。
  “方才在菩提树下朕想起来了,那是朕的镇陵钱。”
  “普天之下,唯有朕的帝陵中才有。它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道观里,由一个不人不鬼的邪巫掌管,目标不仅是我,还有你。”
  “你还没想明白吗?”
  月光描摹着无执美得不似凡人的侧脸,鼻梁高挺,唇色极淡,宛如一尊无情玉佛。
  谢泽卿抬手,指尖萦绕一缕幽蓝阴气,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一面无形棋盘在他面前展开。
  “其一,镇陵钱。”谢泽卿的指尖在棋盘一角落下第一子。“一枚为引,便可布下百里大阵。”
  无执的手微微一震。原来那枚被他随手收起的铜钱,竟有如此来历。
  “其二,帝陵的布局。”谢泽卿第二指落下,声音愈发冰冷。“朕的帝陵,上应天星,下合地脉,乃是万世不拔之基。而那巫鹫,竟以自身邪棺镇于龙首之上,菩提树为钉,将他的腐尸死死钉在朕的龙脉上!”
  “是寄生!”
  无执看向窗外,夜色中狰狞如鬼爪的树影投在地面。“它在吸食你的气运。”
  “不止。”谢泽卿凤眸眯起,闪烁着危险寒芒。“他在等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反客为主,将朕这整座帝陵,连同这身怨鼎魂力,都化为他养分的契机!”
  他的指尖重重落在棋盘中央。“而你,小秃驴……”谢泽卿抬眸,目光如炬锁住无执。“你就是那个契机。”
  “他竟能占卜到千年之后。”无执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或许,他是在等。”谢泽卿缓缓逼近床沿,阴气带来的压迫感让禅房温度又降几分,“等千年万载后,此地会降生一位天生佛骨之人。你的佛骨,与朕的鬼帝之气,正是天生一对。”
  谢泽卿伸手,冰冷指尖轻抚过无执的脸颊,引起一阵细微战栗。
  鬼帝唇角勾起一抹残忍弧度,“你这身佛骨,是淬炼朕这只‘怨鼎’的最佳容器。”
  “怨鼎?”
  “佛骨,至纯至阳,天生克邪。”
  “怨鼎,至阴至邪,万咒缠身。”
  谢泽卿声音低沉:“二者本该水火不容,相生相克。可巫鹫老贼,却想出一个疯子才会有的计策。”
  他略作停顿,似在斟酌用词。“炼化。”
  “他想将你与朕,一同‘炼化’!”
  谢泽卿语气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危险,“朕这副身躯,对那些邪祟而言,是世间最诱人的鼎炉。”
  这番话信息量巨大,足以让任何玄门中人心惊。无执抬眸,琉璃般的眼珠在黑暗中倒映着谢泽卿模糊的轮廓。
  窗外呜咽的风声,像是在为这个疯狂的计划奏响悲歌。
  无执静静听着。“所以,贫僧是饵。”
  谢泽卿看着他这副模样,“你就一点不怕?”
  “怕,有用么?”无执反问。他抬眼看向谢泽卿,“你漏了一点。”
  谢泽卿一怔。
  “菩提树。”无执声音不大,却有种说不清的道韵。
  “巫鹫的苏醒,与封印强弱有关。贫僧每日在树下诵经,佛光通过树根净化帝陵怨气,无意中削弱了你的束缚,让你得以在寺内活动。”
  他顿了顿,视线仿佛穿透墙壁,落在那棵千年古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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