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肌肤相触的刹那。谢泽卿的魂魄,为之一震。
温的、热的, 是活人的温度。
而几乎同一时刻。
昏沉的噩梦深处,无执正陷于一片火海。那是林骁战死的记忆, 是三十万大军的怨与恨,谢泽卿千年不灭的悲恸。这些不属于他的情绪, 在他识海中燃起焚尽一切的业火。
就在他即将被灼热吞噬之际。
一只手, 沾染着熟悉阴冷却霸道的气息,穿透层层火海, 紧紧抓住了他。
谢泽卿借着知尘的躯壳, 总算不必再将灵力耗费在维持虚无的魂体上。他抬起那只属于孩童的小手, 五指张开,掌心正对床上辗转的身影。缓缓闭上眼,强行催动沉眠于魂魄最深处, 维系存在的本源阴气。很快,一缕缕浓于墨,沉于夜的雾气,自他愈发稀薄的魂体中被艰难抽出,他却浑不在意。
那双眸子一直锁着床上的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给朕……凝!”一声低喝,掌心血色隐现,那团黑雾被猛然推出。雾气无形,却在触及无执身体的刹那,化作一层极薄的玄色轻纱,温柔覆上他全身,如同一张冰冷的毯子。
床上紧绷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额间汗珠不再滚落,急促灼热的呼吸,渐渐归于绵长安稳。
谢泽卿高悬的心,终于坠下半分,那张不属于他的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慰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神魂被彻底掏空的虚脱。
视线开始模糊,禅房、床榻、乃至那人清晰的轮廓,都在眼前扭曲、旋转,融作混沌的色块。
他死死咬住牙关,从知尘的体内飘出,用尽最后气力,将自己“钉”在床边。
虫声俱寂,倦鸟归林。
月影穿过枝叶,在无执沉睡的面容上无声游移。
这张睡颜,是女娲精心雕琢的杰作,偏又因鼻尖那一点浅褐小痣,平添几许悲悯。长睫安然垂落,敛去平日清冷,多了几分难得的柔和。
三日过去。
谢泽卿一动不动地守着。
他的魂体淡得几乎化入空气,在床前如一缕即将被夜风带走的青烟。本源阴气的过度消耗,令他连维持清晰的形貌都变得无比艰难。
唯有那双虚幻的眼,始终牢牢锁着床上之人。专注得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守护着他唯一的神明。
禅房内,无执的呼吸平稳悠长。
谢泽卿凝视着他脸上渐复的血色,眸中忧色未减。他能感到无执体内微弱的灵力正缓慢复苏。
他抬起虚幻的手,想要触碰无执的脸颊,却停在那张俊美的脸颊旁侧数秒后收回。
“——喵呜——!!”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猫嚎,撕裂了寺院的宁静!
那声音绝非撒娇或争食,而是濒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鸣,尖锐得足以刺穿耳膜。
“喵呜——呜——”
又一声响起,更近了。
竟已到了禅房门外。
紧接着,是利爪疯狂抓挠木头的噪音。
“刺啦——刺啦——”
一下,又一下,不绝于耳。
那抓挠声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过一声。门外仿佛并非野猫,而是索命的恶鬼,正欲将这薄薄门板撕成碎片!
床边的谢泽卿猛然抬头。那双因虚弱而略显涣散的眸子骤然凝聚,视线如两道淬冰的利刃,穿透老旧木门,直刺向外间的黑暗!
他本就稀薄的魂体瞬间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一股微弱却如腐泥般令人作呕的邪气,被他敏锐捕捉。
目光扫过供桌,心下明了——是抽屉里那枚古怪铜钱残留的气息,引来了这等低劣邪祟。
“区区腌臜之物,也敢在此放肆!”他魂体一动,便要穿门而出,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碾为齑粉。
可动作在离床三步处硬生生顿住。视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那张沉睡的容颜上。
无执呼吸平稳,三日将养,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些许生气。
他不能走。绝不容那邪祟有丝毫可乘之机,伤及无执分毫。
谢泽卿深吸一口气,唇未动,意先达:“滚。”一道无形无质的威压波纹,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荡向门口。
疯狂的抓挠声戛然而止。
一息。
两息。
“呜……”一声细弱、饱含惊惧的呜咽从门外传来,随即是仓皇远遁的窸窣声。
走了。谢泽卿感知到门外的动静渐若后,紧绷的魂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松。
禅房重归寂静,月辉透过门缝,照亮门槛上那几道极深的抓痕。而在最深一道抓痕的尽头,门板与地面的缝隙间,有异物微光一闪!
谢泽卿瞳孔骤缩。一枚被污泥覆盖、露出外圆内方一角的铜钱,赫然卡在那里。铜钱边缘,紧紧缠绕着数根灰白粗硬的猫毛。与那秃驴此前所拾,一般无二的铜钱!此时如同嵌在门缝里的一只死人眼,死死窥伺着禅房内的一切。
谢泽卿眉头拧成死结。他缓缓回首,看向床上依旧沉睡的无执。
魂体虽愈发淡薄,几近透明,但守护的姿态,却愈发沉凝而坚定。
-
第四日的晨光,撕破了笼罩古寺的沉沉暮色。
带着新生意味的淡金色曦芒,穿透窗纸,在禅房内投下一片明亮。
床边的谢泽卿,已淡薄得近乎与天光融为一体,只剩一道浅淡轮廓,意识开始模糊,目光却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无执身上。
一缕极其微弱,却纯净无比的金色涟漪,自床上沉睡之人的体内轻轻荡开。
如初春第一缕暖风,拂过禅房内破旧的桌椅,拂过冰冷地面。最后,温柔地包裹住谢泽卿即将溃散的魂体。阴气耗竭带来的刺骨寒意,竟瞬间被这股力量抚平。
谢泽卿魂体微震:要醒了?!
他立刻看去,床上之人那蝶翼般安然垂落的长睫轻颤,修长指尖无意识地微微蜷动。
这些细微变化,分毫不差地落入谢泽卿眼中!他竭力将稀薄的魂体再凝实几分,试图触碰无执。奈何阴气早已告罄,连维持清晰人形都力不从心。
只能如一团朦胧雾气,徒然悬浮床边,激动与期待盈满心间。
呼——!
一股阴冷邪风,毫无征兆自禅房外打着旋卷起!
风声呜咽,如泣如诉。几片枯槁梧桐叶被邪风裹挟,“啪”地一声,死死贴上无执禅房的窗纸。
“沙……沙沙……”那声音缓慢而执拗地刮擦着薄脆窗纸。企图磨穿这层阻碍,窥探房内的“猎物”。
谢泽卿脸上刚刚泛起的喜色瞬间凝固。他蓦然转头,金色龙纹的眸中迸射出足以将对方挫骨扬灰的凛冽杀意!
那微弱却不甘的邪气,竟敢去而复返!
“找死!”
谢泽卿近乎透明的身影被无形墨线重新勾勒,磅礴杀意化为实质,令整个禅房温度骤降至冰点!
此地由他守护,此人由他庇护,神佛难侵,鬼神辟易!
然而,杀意未及离体,床上的人,眼睫掀开。
初醒的眸中带着一丝茫然,无执的视线在房梁停留一瞬,缓缓下移,定格在床边那抹几乎看不见的轮廓上。他唇瓣微动,嗓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我睡了多久?”
谢泽卿紧绷三日的神经骤然松弛。魂体在空中翩然轻晃:“朕还以为,你打算一睡不醒,将这破庙丢给朕来继承。”
无执对谢泽卿的调侃恍若未闻,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的魂体,支撑不了多久。”
谢泽卿一时语塞。这秃驴,醒来第一句就直戳痛处!
无执撑住床沿,试图坐起。仅仅这个动作,便让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身体脱力,令他向后仰倒。
谢泽卿神色一变,伸手欲扶,指尖却径直穿过无执肩头。
无执看向他,目光复杂。他以手肘支撑床板,臂弯微颤,清瘦脊背因脱力绷成一道倔强弧线,缓缓坐直身躯。动作极慢,待他完全坐起,一丝极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异样气息,钻入鼻腔。
无执转向被晨光映得半透明的旧窗户。“沙……沙沙……”声仍在持续。
他起身下床,赤足踏上冰冷地板,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激得他微微一颤。行至禅房木门前,脚步顿住。“昨夜,有东西来过。”修长手指轻抚过门板上那几道爪痕,指尖冰凉,一如他此刻神情。
“邪气很淡,几不可闻。”他顿了顿,目光落向门板与门槛的缝隙。指尖在那道最深的抓痕尽头停驻,拈起一枚沾满污泥、边缘嵌着几根粗硬猫毛的铜钱。
指腹揩去污泥,入手冰寒刺骨。与之前所拾铜钱无异。无执将铜钱背面翻转向上。污垢褪尽,露出其上交缠的诡异符文——那纹路如盘绕的毒蛇,更似一张无声尖啸的人脸。
“这东西,或与巫祝有关。”谢泽卿的魂体剧烈波动,继而迅速收缩。直至缩至无执拳头大小,一个身着玄色龙袍的q版小人仰起头,一脸严肃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