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于是她就想把剑偷了,再把他甩了,可总被他发现,然后他就开始哭。
“你不能欺负人!”他撒泼。
薛冲恼火地推倒他:“你害死我的朋友,还骂我欺负你?你要不要脸?”
宁不苦麻溜地爬起来,指着步琴漪的脸道:“要,怎么不要?我喜欢这张脸,你不许惦记我的脸!”
薛冲给他买了一匹纱,缝到斗笠上,眼不见心不烦。
红林梅州不难找,因为听风楼江湖茶馆的存在,薛冲几乎没有迷过路。
北境的茶馆寥寥几家,正在建设之中。而中原到东南郡的那一道路,时不时就能看到听风楼淡青色的旗帜,里面的伙计和说书先生也长着差不多的脸,说着差不多的事。
两个乡巴佬闯到最为富庶的东南郡,好在薛冲在离开北境时兑了钱庄的银票,否则简直知道要落魄到什么境地。
薛冲时常虐待宁不苦,她吃肉,宁不苦喝粥,她吃鱼,宁不苦拿鱼汤泡饭,可是他什么都没见过,即使是剩饭,也吃得呼噜呼噜砸吧砸吧,简直是丢人现眼。
饭馆里的小伙计斜眼看两人,忍不住打趣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怎的吃饭却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宁不苦把垂纱放了下来,再不放,他怕薛冲打他。
薛冲和宁不苦走了几个月,现已很接近红林梅州了。她上江湖茶馆买消息,她让宁不苦千万不要露脸。
乔装打扮过的薛冲问老板:“红林梅州可曾有一位医者叫作姜徽君?”
老板笑眯眯地抬出算盘来:“先算底价五两银。难查一层,加一层价。”
薛冲把钱放到桌子上。
老板问清前辈的大致岁数和上天都的年头,便朝薛冲伸出两根手指头,薛冲会意,又加十两,老板便出了屋子。
宁不苦抱怨道:“什么都没查就要十五两,这什么黑心地方。”
薛冲凶他:“你闭嘴!不然你去查?”
宁不苦贬低道:“听风楼的人都是黑心鬼。这么容易赚钱,还要来抢我家。”
他一边发牢骚,一边给薛冲倒水,是个有脾气的小丫鬟。
不久之后,老板抱来一本厚厚的籍册。
姜前辈家住红林梅州的杏林桃花坊,往左数廿一户人家,楼下卖馄饨,楼上住家,偶尔收几个伤寒病人。
姜前辈的父母哥哥全都在世。哥哥在她远去天都之后娶了妻子,已有儿女,近来女儿已出嫁。
薛冲愣愣地听着,却问了个傻问题:“那为什么他们不去找姜徽君呢?”
老板眯眼笑道:“听风楼难答人情债。若要探听此事,加价。”
薛冲讷讷点头:“那我自己去找好了——呃,我还想问问,如果要见红林梅州的梅解语,是个什么章程啊?”
老板疑惑地哦了一声:“小姑娘有何疑难杂症啊?要见梅山?”
薛冲板起脸来:“给我五两,我就告诉你。”
老板哈哈大笑:“薛小姐,很会做生意嘛。”
薛冲听到他唤她薛小姐,变了脸色。老板站起身:“你失踪多日,沧浪天摆家悬赏找你呢。要是不想被他们找到,你得给我五百两。”
宁不苦恼道:“奸商!”
薛冲抵赖道:“我不识得什么薛小姐。”
老板啧啧啧地摇起头来:“薛小姐啊,今非昔比,你不晓得你的名气。虽然江湖中人还不大认识你的脸,却都听过你的名字了。你如今的名气,远胜你以前的妹妹。而我们这些人,能不认识你吗?乔装了也没用啊,除非学这位公子,把脸遮起来——”
宁宁一步退了三尺远。
老板负手在房间里踱步,笑眯眯道:“妙龄男子?才子佳人私奔舍下剑盟离开?若不想被我上报上线,你得给我一千两。”
薛冲和宁不苦灰头土脸走出房间,薛冲没舍得再给他钱。
江湖茶馆是虎狼之地,听风楼本部更是豺狼虎豹互相倾轧。
薛冲想到茶馆全都是星派的地盘,不禁一阵恶寒。有人刀锋舔血时时有可能丧命才换来情报,也有人走街串巷摸清每个门派每个小人物的底细,还有人困在地宫之中永远不见天日,星派之人却时时耀武扬威,捞第一手油水。
怪不得公仪兄弟那么嚣张,又怪不得步琴漪对星派那么厌烦。
薛冲捏紧拳头,她才不花这个冤枉钱,被人知道就被人知道呗,她又没和人结仇,谁知道她的行踪会来杀她不成?
她一直在和珍珠通信,母笋龙材派和姨妈都好好的,正在往南方走找她。至于妙龄男子,谁行走江湖,还没几个绯闻了,当务之急,还得是找到步琴漪。
她也弄了顶幂篱遮住脸,又在茶馆里要了壶茉莉花,宁不苦坐在她身边。此时此刻,南方的茶馆里说的全是北边发生的事。
茶馆里沸沸扬扬说着兰捺石胡笳兰天枢的事,就算荒腔走板,也吸来满谷满坑的人抻长脖子听。
“他们等什么呢?怎么还不打?!”有人发问。
“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自然是等思危剑啊!兰捺要争正统,胡笳就说她出身思危石家,比你们更正统,兰天枢嗤之以鼻,他大权在握,他们也配在他面前谈正统?我看啊,他们不在北境掘地三尺挖出思危剑来,是不肯罢休的!”有人回答。
薛冲心安了。这就是她的打算。
其实也许千辛万苦来江南,根本见不到步琴漪,也见不到铁胆。她没有去天都剑峰把剑给薛若水,反而执着走这么久的路,把剑交给红林梅州梅解语。
她是为了拖着剑,越不开打,这把剑越值钱。
茶馆里说得很热闹,北境已经很久没那么热闹了。如果步琴漪的目的是让北境的死水里开粉花,那么他几乎成功了。
从北境到东南郡,过了很长的路了,池塘里长出绿绿的荷叶了。
两人又上路,到了红林梅州先去见姜前辈的家人,还了东西,再找人家打听怎么见梅解语。总而言之先去红林梅州的地盘再说,听风楼实在贪婪,贪婪得让薛冲不安。
两人跋山涉水,渐次近了红林梅州,这里到底有没有步琴漪,薛冲想猜又不敢猜,她经常独自一人静坐,心却跳得砰砰的。
薛冲在客舍的柳树下曲水边仰头看江南的月亮,这会没有眼泪。她无精打采,又实在很累。
宁宁正在二楼,掀起了垂纱,贪婪地看着烟花,每炸一个花,他就嘻嘻地捂住耳朵。但很快他就缩回了脖子,窗户也放了下来。薛冲还没训斥他抛头露面,他就这么乖,薛冲也懒得找他麻烦了。
她头晕晕的,于是脚步沉重地回到她的房间里,径直躺下。躺下后也不得安宁,不是梦到王转絮,就是梦到鹤颉,鹤颉拿着剑一身血地叫她姐姐,把她吓醒了。
薛冲浑身滚烫,悟到自己这是病了,大概是水土不服。
她翻了个身,桌前坐着个人,正在玩九连环,玩得头也不抬。
薛冲有点恼火,宁不苦不打一声招呼进她房间是老毛病,她朝他伸手:“给我倒杯水。”
宁宁端了杯水走过来,递给她后,在她床前赖着不走。
薛冲发出微弱的声音:“没空和你玩。”
她咕咚咕咚喝完水,又要:“再给我一杯。”
宁宁转身又给她倒了一杯。
薛冲拿杯子时摸到他的手,冰冰凉凉十分舒服,她抓着冰了冰脸,宁宁皱眉看她,却听到她轻声说:“我梦到我妹妹了。奇怪,好久都没想起她了。”
薛冲低落了一阵,可很快颐气指使起来:“再陪我玩一次过家家。”
她的颐气指使也很虚弱。
“你说,冲冲,‘会一直有人对你好的,不是我也没关系。’”
“说得要很温柔很温柔,温柔就是又慢又轻……你说。”
她等着他学。
但宁宁抽走了他的手,道:“看起来的确没关系。”
薛冲猛地睁开眼睛。
初夏的雷格外响,紫电映到人脸上,割出阴阳明暗之界。
“薛冲,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薛冲迅疾地坐起身,步琴漪在此时转身,他拿着水杯走到桌前,点亮烛灯。
她看清他了。他胳膊伤没好,仍吊着绷带,瘦得脱相,脸上毫无血色,就连头发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简直像只散尽法力的精怪,憔悴不堪,又怨气盈天。薛冲不敢直视他。又一阵惊雷白电,薛冲今夜简直见到鬼。
他坐在桌前,若有所思地转着喝水的茶杯,宁不苦的烧火棍被他踩在脚下,薛冲只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天灵盖。
步琴漪放下瓷杯,在薛冲心里咯噔一声。
他转头看她,问道:“过家家,就是让那个蠢货学我?”
第70章 飞蛾就暖
步琴漪再次握紧瓷杯,他脚踩着烧火棍,无心过问里面究竟是废木头还是传世名剑,他的手腕里藏着一根细线,在他的腕骨上盘旋,步琴漪听到薛冲的呼吸声,俄顷听到雷声隆隆。 他和铁胆一起度过了几个月。他早就趟熟了各个门派之间的近路,他带着铁胆从北到南穿越九州只花了二十多天。 铁胆在他膝头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有时安静,有时寻死,这其中夹杂着咒骂与哭泣,步琴漪只想要不计一切代价想要医好他,甚至违逆铁胆本人的意思,强行留住他的生命。 他两条胳膊都受到重创,右边的早在西通就算废了,左边的再一次传来熟悉的剧痛,他夜间时常有疼得想要暴起的时候,但他睁开眼睛,只是一动不动,心中茫然,什么都不想。 在红林梅州数月,梅解语小心翼翼问起他在北境的布局,他漠然道:“都忘了。” 伯父曾经派人来找过他,步琴漪只对使者道:“我内力全废,脸都变不成。从今往后只能是步琴漪,而不能是其他人。恕我无用,楼中事请另寻他才。” 他的母亲倪终南也来找过他。母亲抚摸他的头发:“你不要自苦。” 刹那间,步琴漪想起在洞穴里,他明知自己心力枯竭,修为全毁,不知道摔断多少根骨头之际,竟还抽出力气来安慰薛冲:“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苦啊。”步琴漪想起那时的自己,竟觉得匪夷所思。 母亲对他说:“一切可以从头来的。你还很年轻呢,还会有的。” 步琴漪笑道:“我不是死了个孩子。您把我说得像个流产妇人。” 然而野心究竟胎死腹中,他二十岁这年,吃下一个苹果,他自此如饮下灵丹妙药,志得意满,以为世界贴面扇中容他尽情开关。到如今,铁胆发出呕哑嘲哳的声音哭泣着,又强打精神喝下一碗碗明知无用的药水,步琴漪总自虐似的想起那个熟烂的死婴——他和薛冲的一切。 步琴漪以为薛冲也是如此。 如果他痛苦,她也应该痛苦。如果他一无所有是个废人,那么她也应该日夜哭泣。如果他夜夜枕着对王转絮和铁胆的良心入睡,那么她就要戴着罪的枷锁踉跄前行。 不能见面,也要共苦。 梅解语带着满脸疑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