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再到栾书城,薛冲已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此时掐指一算,姨母大概醒了。她走得实在匆忙,只来得及和珍珠交代一声,她心底里还是和珍珠亲,珍珠这个摆家三少爷,大约能庇护母笋龙材派和姨母。
栾书城飞沙走石,眼瞧着瓢泼大雨就要降落,袅袅一把扯掉薛冲剑上的草编,小狗小猫零落入泥,薛冲回头,只听得王转絮口中妙音如泣如诉,一时间林中百鸟回应,飞羽振翅,飓风狂舞,王转絮抬头:“密林,走!”
薛冲紧紧跟随,相当吃力,她的轻功始终谈不上好,但她仍在树杈上竭力隐藏行踪,王转絮的裙摆被风吹得如同海上白浪,她履林浪如破东海,薛冲时时感到脸边颈上有绿叶飞刀擦过,到了某处,王转絮纵身一跃,跃下十丈高的巨树,薛冲跟着一起跳下来,闻到血腥气味,她大感不妙:“这是?”
王转絮捻起地上湿土,薛冲有样学样,血腥味扑鼻。林子太密,天光又暗,王转絮站起身,脸色苍白:“铁肺受伤了。”
她声有哭腔:“他体质奇异,很难流血。如果他流血,那已打得很厉害了。”
薛冲心猛地一沉:“是和谁打?”
王转絮咒骂一声:“听风楼专做缺德事,挨打还需要理由?但泄露行踪,只有星派做得到!”
铁肺的血气味特殊,混杂着麝香与腥臭,但有无更多人受伤,其他人伤势如何,却难以得知。栾书城外这片林子,薛冲不是第一次来,但却从未这么狰狞恐怖过,她踩到一根竹棍,心里便发毛,可那竹棍骤然蜷缩起来,竟朝她足上咬去。薛冲咬牙劈向毒蛇,袅袅大叫道:“小心上面!”
薛冲往上一看,大树原本垂下千条皂荚豆荚,但此时再看,原是不少毒蛇混迹其中,水鬼头发似的舞动着往下攻击。薛冲瞳孔猛缩,袅袅抓住她的手:“跑!”
两人一路狂跑,没跑多久,薛冲就停下了步伐,不是她不想跑,而是压根跑不动,不是她体力耗光,而是被别人的内力往土里压,薛冲试图硬抗,但五脏六腑已听命于未知之人的内力,她打心眼里感到恐惧,这人还没露面,她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
薛冲和王转絮在原地看着对方的面孔,谁也动弹不得。薛冲发觉压着她的内力不止一股,这林中是有人在斗法,正如同先前桥人们向她解释,听风楼打架不用刀剑,全靠心法互压,普通剑客误入,被震碎心肺是常有之事。
薛冲的嗓子也被谁的手卡住了一般,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到王转絮睁大的眼睛无助地闭上了,双眼皮的痕迹发红发炎,像心上的切口,此种情景,两人连说句话互相安慰的可能都没有,只能原地静悄悄地僵硬等死,可她们还什么都没做。世人只知道丹枫凶残天都暴虐,却不知听风阴毒,生需隐姓埋名,死也得悄无声息。
可薛冲不信命,她修的冬影心法到了一定程度,能呵气成冰,就算她还不成气候,她也得拼一拼试一试,她不甘心这么沉默地死。
薛冲再次调动内力,走遍浑身经脉,探幽府,扣心门,两股他者内力忽而在她体内受了冰冻的阻碍,似有停滞,薛冲狂喜,大感有戏,再走一遍刚刚的路,她凝神聚气之时,来自东边的他者内力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收走了一瞬间,就这一瞬间,薛冲像被毛茸茸的尾巴蹭过了手臂,她脚下一松,麻着半边身体,拖着王转絮的胳膊,跌跌撞撞往前逃。
“向东走!东边是步琴漪!”
王转絮愣怔着:“你如何知道?”
“我就是知道,那一定是他!”
然而此时林中猿猴哀嚎,百鸟冥声,王转絮泪流满面,两人一路走,一路听着猴子的哭声,薛冲头皮发麻,因为她总想起铁胆,铁胆擅长模仿猿猴之声。
前方总算有人声了,王转絮一喜:“少主!”步琴漪转过头,王转絮却猛地止步,只因那人手中有剑,而无论是薛冲还是王转絮都知道步琴漪右手武功尽废,压根用不了剑。
果不其然那人面无表情地走向她们:“东边风景很好,我要去海上看看。”行尸走肉一般,他拿剑的手竟是尸白色。
薛冲不和他啰嗦,抽出背上的剑,飞扑过去,而那人的武功不容小觑,闪身躲剑时便可看出基础极好,那么好的步伐,那么迅速的反应,几乎是无意识地将剑往前一推,薛冲便知道他来自中原。
可是他就如木石机械,僵得厉害,薛冲稍加变化,斜刺他后颈,他便无法应对,薛冲逃亡半天,其实状态极差,但仍旧轻松踢飞了他,一剑封喉,新鲜的血液飞溅,薛冲的脸上溅了一脸,她又立刻补刀,连插数刀,憋屈了一路,此时才痛快不少。
王转絮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沉默地看着。
薛冲蹲着,看着自己满手鲜血,突然回过了神,王转絮这才走来,从头发处撕下死者的头皮,她撕扯得很用力,头皮离开头颅的声音什么都不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前所未有,而惊悚威压。让
薛冲几乎作呕,这一切都太安静了,只有撕扯头皮的声音,她再也受不了,哇哇狂吐起来,眼前忽见素白手腕和干净帕子,她抬起头来时,一个面貌平凡的男子正注视着她。
他无声无息地靠近,然而薛冲知道,她就是知道,他是——“冲冲,还好吗?我是琴漪。”
步琴漪的声音嘶哑粗噶,手上在给薛冲擦血,而眼神却看向了王转絮,她已经撕下了一整块的人皮面具:“少主,这块质地很好,留着用吧。”
薛冲胃里又翻江倒海了,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而步琴漪注视着地上的尸体,他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和陌生:“这是……前代李朝云。”
薛冲看着那个被扯下面具露出本相的男子,他很白,阴透了的白,白得发青发蓝了。
“他很讨厌,家乡在南海那边,我排行老九,他非要把九发成狗,说是他的乡音,所以狗师弟狗师弟地喊我。”步琴漪平静道,“我那时年轻气盛,明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很是不喜,觉得他无聊透顶。”
薛冲有些想笑,可从喉咙里发出冷意来,心中无限悲凉。
林中其他人匆匆赶来,李飘蓬铁胆白石黑湖全都在列,暮雨本尊亦在列,其余人薛冲叫不出名字,加上袅袅,一共是十二个桥人。
步琴漪向众人道:“前代李朝云假装成我的面孔出逃。星派以捉拿他为理由,向我发难。”
黑湖大怒:“跟他们拼了!”白石应声道,“苦活累活我们全干了,开开茶馆吹吹风,还要骑在我们脖子上作威作福,干脆一刀杀了哪个掌门,扔在星派地盘里,让他们打去!”
步琴漪冷笑道:“他们只是想给我个教训罢了。正如同我教训公仪爱,看来七星天大人还是护短。”
“先下栾书冢,拿到思危剑。等天下乱起来,我再回本部。”步琴漪割下沾血的袖子,“望舒桂刚死,星派趁火打劫,可是风水轮流转,七星天能活一万年不成?丹枫出的盟主死得快得很,能当他们一辈子靠山吗——”
薛冲知道,就算他没有真剑也有办法唆使兰捺去争武林盟,但思危剑此刻对于步琴漪来说非常重要。
他手一挥,便去了四个桥人拎走了前代李朝云的尸体去找星派复命,眼前只能吃这呕心的亏。其他人随他下栾书冢,去找思危剑。
步琴漪有意拖延时间,不愿意星派探子跟上来刺探他的行踪,所以在林中设下不少磁石与五毒,磁石破坏罗盘,使其不易跟上来,五毒则是害命。白雾聚阵,转眼之间,这片林子已是难见天日的可怕,就算是步琴漪设计,薛冲也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半个夜晚过去,还有半个夜晚。八个桥人累极了,都在闭目养神。铁肺流血,他的血又实在容易分辨,所以被遣走养伤,铁胆失去铁肺,缩成一团在石头上发抖。李飘蓬的脸色也不好看,但还能强撑,抱着铁胆,轻声哄着。王转絮坐在离李飘蓬最远的地方,呆呆地抱着膝盖。
薛冲看了心里难过,和步琴漪两人到了远离众人的树下,她刚要说话,却见步琴漪口中不断溢出血水,他径直瘫坐下去,变化的脸孔也无法维持,露出他的狐狸眼,可此时他真像法力用尽的精怪,扶着树发愣。
薛冲着急道:“你没事吧?”这真是个傻问题,他怎么会没事。步琴漪答得也傻,睁眼说瞎话道:“没事。”
步琴漪抱住了薛冲的肩膀:“他们会走的,他们只是来给我教训。”薛冲紧紧地搂住他,“你的伯父呢?你被欺负成这样,他也不管你?”
步琴漪闷声道:“我不要他为我出头。师兄走后,星派想举荐人顶他的缺,但伯父提拔我说举贤不避亲,星派为之不快。我前几年都是他的喉舌,他的爪牙,见我如见他。他这次叫我到这来,就是因为望舒桂和九龙晶联盟更加紧密,一朝日月二派联手打压星派,伯父舒了口气,才叫我来。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望舒桂死了……我此时回去叫伯父给我出头,岂非毫无长进?我不想让他对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