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这是除夕那天陈端曾问过孔净的话,现在他把这个“如果”假设在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
  孔净莫名感到一阵心慌,人们提到如果,其实就是在潜意识里推翻过去。
  她自认不是洒脱到落子无悔的人,年幼时也曾幻想如果,如果爸爸真的是“老大”,如果妈妈每天能多对她笑一点……但很快她就打住,因为幻想是对现实的背叛。
  她要做个勇敢的人,人生来无法选择拥有怎样的父母,但可以选择成为怎样的人。
  陈端转过脸,整个人完全是背光的。
  “我想想……如果,8岁那年……”他微微眯起眼,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孔净蓦地呼吸一滞,陈端8岁被孔大勇带回石材厂。
  “你——”
  “你以为我会想回到被孔叔带走的那天吗?”孔净的表情把他强力扯回当下,他忽然笑了,“怎么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可是会迫不及待地来到你身边呢,姐姐。”
  姐姐。
  “铛”的一声,金石断裂又愈合,从陈端8岁孔净9岁到如今陈端18孔净19,十年漫长岁月如剥离的碎片在时光隧道中纷扬,继而以光速嵌入他们的皮肤和骨血,组成他们共同的记忆。
  早就不可分割了。
  剥皮抽筋的痛谁也承受不起。
  “这么苦……你还是愿意?”
  孔净声音涩然,被丢进福利院都好过被孔大勇带回来,她自己是没办法选择,陈端却可以在这点上大胆假设如果。
  “苦吗?我不觉得。”陈端指腹磨过掌中的苹果,将要咬下去,“因为……你是甜的。”
  第60章 想和你私奔
  孔大勇出院之后住在出租屋里, 孔净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搬去宿舍,陈端还是经常逃课,行踪不定。
  但无论陈端去哪儿,当天都会回出租屋一趟, 一来是照看孔大勇, 二来是敲打他。
  断腿是绝佳的借口, 孔大勇不需要再做样子“东山再起”,并且在心理和行为上非常心安理得地压榨孔净。
  他知道学校捐款的事,变着法地想从孔净这儿掏钱用。
  手段不外乎责骂、撒泼、摔东西甚至眼泪花花诉说老父亲的心酸。
  孔净听多看多也就麻木了, 但还是影响心情。
  有陈端在就不一样了,他冲孔大勇笑笑, “孔叔,发什么脾气, 有什么事跟我说啊。”
  伸出一条长腿把被孔大勇踹倒的椅子勾起来, 大喇喇一坐, 两边手肘杵在膝盖上,就这么盯着孔大勇看。
  孔大勇躺在床上咽了下口水,“狗日的……”
  总之,在陈端面前, 他再想作妖也基本是池塘里的泥鳅, 掀不起大风浪。
  转眼到了四月, 闽城是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书上说“人间四月芳菲尽”,街巷边的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开败之后自有柳木成荫来接洽。
  气温上升,暮春和初夏交接之际,毛衣和长袖衫早早被换成短t短裤, 热风送来浪声涛涛。
  孔净虽然完全是寄宿生模式,周中还是会抽时间回来一次。
  孔大勇杵着拐在楼下和小卖店的阿公吵嚷,大意是他买烟要赊账,阿公不让。但是烟拿到手已经被他拆了抽了一根,阿公抓着他不让走,非让他把钱结了不可。
  两人在拉扯之际,孔大勇一眼瞥见把车骑进巷子的孔净,他推阿公,“找她!她有钱!”
  下午放学到晚自习开始中间间隔的时间短,孔净骑得快,喘着气停在小卖店门口,扫码的时候,孔大勇又伸手在货柜上拿了一瓶白酒。
  酒钱孔净没付,她只付了烟钱。
  因为医生说了,孔大勇肝肾肠都有毛病,要是不戒酒,生大病是迟早的事。
  “格老子的,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都敢在老子头上拉屎了!”
  孔大勇骂骂咧咧,眼睁睁看着攥在手上的酒瓶被阿公抽走。
  孔净在楼下没看见那辆熟悉的黑色机车,“陈端呢?”
  二十分钟前发信息,他说很快就回来。
  “你问老子,老子问哪个?”
  孔大勇反正不会好好说话,一根烟燃到快烧到手了才扔地上,拐杖泄愤似的一步一“咚”地响。
  孔净把烟蒂踩灭,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想扶孔大勇上楼,被他蛮横拒绝了。
  孔净怕他张牙舞爪的又从楼梯上摔了,于是跟在他后面索性拿出手机给陈端发信息。
  【我到了。】
  这段时间他们没再吵,也算不上和好,只能说是各自克制着相安无事。
  孔净不再管陈端上不上课、不上课都在干什么都和谁来往,陈端也不再拿孟书宇说事,也不再逼着她要一个答案。
  但是偶尔的见面,他们会接吻会拥抱。
  有次晚自习下课,陈端来给孔净送东西。
  机车驶过无人的霓虹街道,阻停在学校后门,陈端摘下头盔甩了甩乱发,并不把东西递过来,而是先问一句:“想我没?”
  虫鸣唧唧,星光漫天,却不及他两颗酒窝盛装的浪漫。
  孔净站在生了锈的铁门内没说话。
  围墙不高,因为以前经常和阿禾一起在森林里疯跑,她借助旁边一棵芒果树轻盈翻上墙头。
  “相信我吗?”陈端站在墙下朝她张开双臂。
  孔净想到初中毕业那边她和陈端深夜造访石坑,跌落的失重感和随即被托住的安全感,也似那晚重现。
  不同的是,抱住就抱住了,没有再分开。
  孔净踮起脚尖和他亲吻,细密暖热的触感,今天的陈端是温柔的陈端。
  尽管时间紧迫,孔净还是接过头盔跨上机车,她伏低上半身紧紧抱住陈端的腰,晚风激烈,心跳鼓噪,街道和楼房在视域中变成斑斓色块,急速消退。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那句“想和你私奔 奔向最遥远城镇”在耳边和心上反复吟唱。
  赶在宿管阿姨关门的最后一分钟跑进宿舍楼,躺下之后仍感觉在风中。
  孔净抱住被子就像抱住了某个人。
  手机嗡鸣声把孔净的思绪拉回来。
  【嗯,五分钟。】
  陈端回复。
  屋里卫生堪忧,尽管孔净前天才回来打扫过一次。
  她一进门就打开窗子通风,扫帚扫过床前,孔大勇双腿和拐杖杵在原地,一点没让的意思。
  孔净绕过他,拐杖底端伸过来按住扫帚,孔大勇问:“你妈妈真的什么都没留?”
  他还是不死心,结发夫妻二十多年,总觉得李贤梅不至于把事情做这么绝。
  孔净扯了下扫帚,拐杖失去平衡在地板上磨出一声锐响。
  “没有。”
  孔大勇胸口剧烈起伏,他是地|雷型人格,随便一个理由就爆炸。
  陈端不在,孔净以为他又要借此发挥一番。
  孔大勇把拐杖往床边一扔,从兜里摸出烟盒,深吸慢吐,完全不顾孔净刚打扫过,烟灰和烟蒂随意落在脚边。
  孔净正要去阳台绞毛巾擦灰尘,孔大勇伸出夹烟的粗短指头把她叫住,“陈端……跟没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
  “什么家?”孔净都是把孔大勇的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过了两秒才反应出这话什么意思。
  “他爸妈不都去世了,家里亲戚也都不在了吗?”孔净盯着孔大勇的眼睛。
  孔大勇“嘿”一声,居然笑了下,咕哝着,“老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怪也怪老子养了他这么多年,连声爸都不肯喊。格老子的,看最近的表现,老子都怕哪天在床上睡得好好的,被他用枕头闷死……”
  前言不搭后语。
  “爸!你胡说什么?”
  孔净抬高音量,她怀疑孔大勇有双相和被害妄想症。
  换在陈端角度,这件事情的最优解是直接撒手不管。
  又不是亲爸,这些年说是养了他其实也就是给了口饭吃,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孔大勇把恩情说得比天大,其中寥寥温情早就被他那一钢管敲碎。
  “在说什么?”
  钥匙插进孔洞,陈端推门进来,听见孔净的声音,他斜眼朝坐在床上的人看去。
  高大身影走进狭小的出租屋,天生带着压迫感。
  孔大勇警惕地回视一眼,也不笑了,挪了下屁股,转向阳台方向。
  陈端带了熟食和盒饭回来,孔净很自然地接过,把熟食倒出来装在盘子里。
  为了方便孔大勇,简易餐桌就架在床前,孔大勇低头大口扒饭,一句话不吭,老实得不行。
  孔净不合时宜地想到,恶人自有坏人磨。
  因为赶着回学校,盒饭只吃了一半。
  “我送你。”陈端跟着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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