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车帘一掀,那胖胖的柳妈妈捧出个布包来, 几下解开布包上的搭扣, 取出一沓各色不一的纸张文书, 交到宁王手中。
宁王盯着太子, 慢慢说道:“徐菀音乃是我李贽之妻, 怎么,太子殿下不信么?刚好今日我将婚书、聘书、礼书,乃至她的户帖, 统统都带了来, 太子殿下可要查验一番么?”
原来李贽先前在郁林徐府, 与岳父大人徐渭一席夜谈之后,说明了自己已将徐菀音视作妻子, 将徐渭视作岳父,并要求将徐菀音房中物事带往京中、以解相思。
李贽做事何等细谨周密,既想定了要趁此机会,将自己与菀菀的夫妻关系彻底敲定,便狠下了番工夫,将所有情理与礼法相关事务、乃至涉及身份变更等等一应细节,尽数考量到位。
于是几度鸽传,令京中暗卫将自己留于血鸦密室的身份文书做为蓝本, 火速制成了一式两份的红绢婚书,加盖官契印鉴;又按李贽亲书于鸽传上的诸般细节内容, 制出男方聘书与礼书。
最终竟在李贽已骑马离开后,由那仍留在郁林忙碌了好一阵的暗卫营老左等人负责,请徐渭在几份从京中急递而至的婚书、聘书、礼书上一一签押, 表示徐家已接受婚聘,应允了婚事。
那徐渭虽觉得奇怪荒谬,却只以为是那宁王爱女儿成痴,竟连身后婚事也要做个十足十,心下也是感动不已。到最后,竟是极为配合地将女儿闺房中的诸多私密物事,包括徐菀音个人私印等等,除了留下一些作为家人念想,其余便几无保留,尽数打包装箱,任老左等人运往京城。
实则徐渭因对女儿徐菀音感到愧疚,他作为父亲,竟被权势所迫,放弃了自己骨肉,实在无能、无奈、更是无耻。因而他心中也暗自盼望,既然宁王对自己女儿这般用情至深,若他有那机缘和手段,竟能找到菀菀,往后菀菀能得宁王庇护,也算是她的造化。
便是因了徐渭有这层暗暗的盼望,他也应允了宁王希望由柳妈妈亲自清点徐菀音闺房之物,并随暗卫车队同上京城之请。因徐府上下皆知,柳妈妈在菀菀身上所花心血,远多于徐母卢氏,故而有柳妈妈随着去往京城,徐家人仿佛又多了一重心安。
太子哪里料得到,李贽竟将事情做到了这般地步。他见两方兵卫互相僵持,一时间也不知能怎么办,便将信将疑地过去,要拿过那文书来看,却又被李贽伸手拦住,防他趁人不备撕毁文书。
于是便由柳妈妈将那些文书一样样展开,念念有词地说着文书内容。每个字都好似一把尖刀,刀刀见血地刺在那太子爷心上,他竟是根本没等听完,便实在听不下去,捂了头痛苦不堪地蹲坐在地上。
待那柳妈妈一页页念完文书,太子突然又蹦起身来,一字字咬牙说道:
“皇兄做事,竟这般周到的么?却又将你宁王府中的宁王妃崔氏,置于何处?那可是父皇亲自替你选定,五礼皆备,由宗正寺卿胡大人全权代为办理,昭告天下,迎进你府中的亲王正妃!崔氏才是你的妻子……”
他恨恨地冲柳妈妈捧着的那些文书一挥袍袖,好似要将那些恼人的东西扔到九霄云外,“你拿来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便能否认掉父皇钦定之姻亲么?”
宁王李贽暗暗咬牙,将腮帮上刻出一道深痕。那宁王妃崔氏,虽则自己到现在还未去往宁王府,更没见那崔氏一眼,却无疑已是他心中一颗深潜的沉雷。
此刻他却不欲与太子多加争执,需尽快将菀菀带离此地才是。便令柳妈妈收好文书,复又回入到车厢以内。自己则跃上亲卫士兵牵过来的一匹马,要亲自护了马车前行。
太子哪里肯让他就这般在自己眼皮底下带走徐菀音,一声怒叱,东宫卫率的百来名兵士便忽喇喇朝前,对宁王的队伍形成一个围势。太子自己也跳上马匹,顶在宁王的马匹之前。
宁王见太子誓不罢休的模样,叹口气冷冷说道:
“太子殿下,如今小王要带你皇嫂回去养病。方才我看她人事不省,身体极是虚弱,致她成这般模样的个中因由,小王还需另寻时日来与太子殿下讨教。”
他一提马缰,朝太子逼过去一步,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玄甲骑亲卫队,口气中带了些冷冽与肃杀:“我身后这些弟兄,大多刚从漠北归来,又已随召入营,不日便要出征北疆,替父皇……也替太子殿下攘外安边。如今他们士气正盛,却不愿将这士气,用在卫率队的身上。”
太子被李贽质问起徐菀音的病体,心中立时涌出无尽的愧悔来,心知若非自己的糊涂行事,菀菀也不会被折磨成这般奄奄一息、记忆全无的模样。
他自然更是知道,自己囚禁徐菀音的举动大是不妥,又正值自己登基前夕,若被言官知道,闹到父皇那处,还能不能顺利继位,实在难说。
更遑论他根本没有底气,令自己的卫率队去抗衡那群刚刚从漠北厮杀回来的杀器之军。
便这般彷徨无计、却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车内那人,矛盾恼怒得无以复加之时,只听廊道那头传来淑宁公主李襄儿的声音:
“太子哥哥,大皇兄,母后来了,你俩还不来接驾!”
众人望去,只见淑宁公主搀着林皇后立于廊道尽头。
林皇后穿着常服,发髻微松,显是得了李襄儿消息匆忙赶来。
她二人走过来了些,待站住后,林皇后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在那群煞气腾腾的玄甲亲卫身上停留了一瞬,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最终落在了对峙中心的两人身上。
“都在这里做什么?刀剑相向,成何体统!”林皇后的声音不大,却透着雍容的威势。
宁王率先跃了下马,与他身后的玄甲卫一道,朝林皇后恭谨行礼。
太子一愣之下,也跳下马来,喊了声“母后……”
林皇后抬手止住了太子想说的话,脸上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目光落在宁王李贽身上,又是感慨、又是赞赏地说道:
“贽儿,多日不见,本宫瞧着你越发沉稳持重了。漠北到底是磨砺人,听说你亲斩了叛酋库莫伦,立下不世之功,真是辛苦了。陛下与本宫,都甚是欣慰。”
她再绝口不提眼前剑拔弩张的对峙,目光越过二人,看向那停于一旁的马车。
林皇后与淑宁公主已来了一会儿,方才柳妈妈口念文书等一应情形,她都看在了眼里。此刻便用了长辈的语气温言道:
“贽儿这是要接妻子回府,应当的,应当的,既是婚书聘书礼书俱全,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该接回家……能得贽儿这般在意爱重的女子,本宫也是好奇,待她身子好些了,本宫还要去你宁王府上,讨一杯新妇的茶酒喝呢。”
说完这话,林皇后压住倏然一步跨将过来、急切切似有话要说的太子,继续说道:
“只是贽儿府上还有一位崔王妃,那崔家小姐本宫是见过的,德言容功俱是顶尖的人物,真真也是贽儿的良配。下回去宁王府,便可一并喝了两位新妇的茶酒呢……”
李贽听林皇后也提起那位陌生的崔氏来,心中一阵难以纾解的烦闷覆滚而过,只垂首听着,并不言语。
只听林皇后话锋一转,目光在太子和宁王之间流转,笑盈盈地、却不容置疑地说道:
“贽儿,本宫可是听说了,你这刚回来,陛下又有重担要交与你。北疆突厥那边还需你这位刚刚奏凯的统帅再次出征,这才是顶顶要紧的正事,万莫被些琐事耽搁了。”
她说着又看向太子,语气虽缓,却暗含提醒:“琼俊也是,眼看登基大典在即,多少繁文缛节、国家大事等你裁定,怎还有闲心这般……”她故意皱起眉头看看那两队已将廊道挤满的卫队,“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太子看自己母亲一番温言软语,竟将诸般道理都说得好似偏向了宁王那头,而自己毫无驳斥之机,心中凄凉一片。禁不住转头过去看向那静静立于一旁的马车,马车内那人毫无声息,却莫名将他所有身心都吸附了过去,令他心痛失落得仿若心肝脾肺都被掏空了去。
宁王警惕地盯着太子,见他将失魂落魄的目光投向马车那头,不禁又咬紧了腮帮、眯了眼眸。却听林皇后语气恳切地继续说道:
“你们兄弟二人,如今一个是国之储君,一个是国之柱石,正该同心同德,共辅社稷才是。将来琼俊登基,治理这万里江山,方方面面都需你这皇兄帮衬。切莫因了些微末小事,伤了兄弟间的和气,那才真是因小失大,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太子看向马车后方的天空上,那抹正慢慢淡去的残阳,像是自己长久以来对那徐菀音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凄怆心事。一股浓重的恨意从他渐渐空洞的心胸之间腾腾升起,耳中却听着那宁王李贽似若毫无情绪地说了句“皇后娘娘教诲得是,臣,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