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但他到底已经过了对打游戏感兴趣的年纪,只想找李谨要个内部号登上去参观一下,这才想起李谨已经半天没有动静了。到楼上去看,李谨正在阳台外,手里夹着根没点燃的香烟。
  贺嘉宁故意弄出些动静,男人便回过头来,将那根烟往烟灰缸里一放,向他走过来:“怎么上来了?”
  “看你半天没动静,还以为你怎么了。”贺嘉宁没说游戏账号的事,问他,“我刚看了你一会,你要不想继续学冲浪真别勉强了,你能带我来这里我就很开心了,不是一定要你陪我——”
  “贺嘉宁,”李谨忽然打断他,“我……”
  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姓名,下半句话却又眼看着话到嘴边吞回去,贺嘉宁没好气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别说话说一半啊。”
  李谨沉默片刻,忽然又向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很……微妙,贺嘉宁无法立刻分辨出其中的善意恶意,但他能感觉到这是发自真心,而不是因为此刻“需要”一个笑。但这个笑容又很难过,在窗外的阳光下转瞬即逝,叫贺嘉宁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
  李谨说,“贺嘉宁,我知道你的感觉了。”
  贺嘉宁听得一头雾水:“感觉?我什么感觉?你知道什么?”
  “做一件自己不擅长的事,是痛苦的。”
  贺嘉宁神情容敛,他静静地看着李谨,他知道这只是李谨的开头。
  “其实我想过,至少要今晚零点等你过完十八岁生日再说这件事,但是既然话说到这里,就这么说吧,”李谨指了指不远处单人沙发示意他坐下,“我们开诚布公,我是重生来的,你也是。”
  贺嘉宁看着李谨平静的面孔,二人是同样的平静。贺嘉宁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同从前太不一样了,”李谨无奈一笑,“由不得我不去观察你,既然观察了,再联系我自己,自然能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同样。”
  李谨点了点头,又问,“我是因为癌症病逝后才重生的,你……”
  “妈妈在你去世后……没多久也过世了。”贺嘉宁想了想,没有用“自杀”二字刺激他,“至于我,妈妈去世后我精神不太好,不知道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睁眼我就回到了十六岁。”
  “……抱歉。”
  “这种事,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即便贺嘉宁与李谨针锋相对数年,但生老病死非他所能控制,身后事自然也不能归于他咎。
  “不,我是说,生前……和家贺争的那几个项目。”
  贺嘉宁一顿,看着李谨,口是心非:“都是工作,理解。”
  “不,”李谨慢慢摇头,“我……一开始,我急于扩张谨记,知道家贺根深冗余,移交至你手上必定会有一段动荡的过渡期,所以选择和你相争。后来……”
  这个理由贺嘉宁也明白,上一世就明白了。
  其实李谨都不需要说那么多缘由,若是他与李谨易地而处,幼时走丢,离家多年回来时却有另一人占了自己的位置、占了父母更多的宠爱、甚至连继承企业都妥协至那个人,针对也是应当的。
  但李谨说,“现在回想那个时候,才明白那时的我是希望你能来找我,随便说点什么,也不要是什么求和,就是来埋怨指责我几句不该那么对你,都好。”
  第12章
  李谨和贺嘉宁相识数年,从顶着“亲人”名号的陌生人到伪装平和的竞争对手,他们从陌生到熟悉的所有过程都是通过调查,走向熟悉的所有通道都是单向,熟悉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下一次竞争。李谨看着贺嘉宁从那个故作老成的少年成长为了值得信赖的领导者,他从来只觉得自己是旁观着,因而忘记“针锋相对”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之死靡他”。
  他对于贺嘉宁的观察、针对、试图激起情绪,何尝不是他潜意识里希望被贺嘉宁观察、被对上、被看到属于他的情绪。
  “我其实让妈妈帮忙和你说过,但是好像反而弄巧成拙,把你推得更远,”李谨心里思绪繁多,但毕竟这件事他已想通许久,眼下说起来倒是语气平缓,仿佛再说他人的事,“后来通过一些朋友接触到制药行业,有一些合作,我尝试让谨记转型,也可以更好的和家贺合作。但那时候我身体不好,后来又查出来生病,为了公司平稳运转和过渡给下一任……抱歉。”
  他这样一说,贺嘉宁确实想起上一世宁莲退居二线不忙工作后有一段时间总叫他回家吃饭,贺嘉宁担心宁莲在贺广过世后会觉得孤单,因此很是听话,基本上有空就会回老院子里和宁莲同住,宁莲最常问他的问题就是他有没有可以带回家的女孩子了?他说没有,下一问就是考虑什么时候找对象。除此以外,宁莲问得第二多的就是他的工作顺不顺利,忙不忙累不累,不管是问公司发展还是他自己,贺嘉宁总不希望宁莲担心,回答起来自是报喜不报忧,宁莲就会叹口气,说:“嘉宁,遇到困难了可以去找阿谨聊一聊的,你们虽然没有血缘,但毕竟是兄弟,互相扶持也好走远。”
  贺嘉宁第一次听时只觉得宁莲太久没有去过公司,还不知道家贺与谨记水深火热的关系,但他又不能和宁莲坦白自己和李谨正打得你死我活。后来就已经习惯嘴上应承着,实际将母亲的这句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去给彼此徒增烦恼。
  “不用解释的。”贺嘉宁晃了晃水杯,只说了这句话。
  如果认真一点,他应该说“不用抱歉”,或者“你没有对不起我”,又或者开玩笑地说上一句“我原谅你了”应该是一个更好的反应,这两种话都可以如他现在所愿作为结语来结束这个令他不那么自在的话题。但莫名地,他说不出口。
  李谨说:“这不是解释,是抱歉。”
  贺嘉宁抿了抿唇,正要勉强说出那句“不用抱歉”,却听李谨继续道:“不是为谨记对家贺做过的那些事道歉,是为我对你想错的做错的道歉。”
  “谨记不止是我的谨记,他是我们团队所有人的心血,为了它的发展,我必须站在公司的角度上去做决策,哪怕回到那个时刻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继续与家贺竞争。”李谨顿了顿,“只是我原来的一切都太过顺风顺水,哪怕到我的养父母家,他们并不富裕却待我很好,从学习到工作再到创业,我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所擅长的,所以我一直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今天学冲浪的时候,一开始我确实是只为了能跟上你的进度才用心去学,我以为这项运动并不会比我以前学过的那些困难多少。事实上,我完全学不明白,如果我又不愿意放弃,我就会一直处在这种痛苦中,直到逼自己放弃,或者逼自己麻木。我只是在身体上痛苦了两天,已经有些无法忍受,只是因为还有希望能一起出海的目的作为支撑。如果我是你,我撑不下去。”李谨一口气说了许多,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我抱歉是因为我想错了许多,我从一开始就自以为是地认定你的想法,以至于太过想当然地无视你的痛苦,后来又认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去和你沟通,我……不该明明已经把你当成可敬的对手但不肯承认。”
  李谨剖析自我的话语分明字字平缓,连呼吸都没有急促过几分,字句间的内容和态度却那样重,眼睛也始终望着他的双眼,由不得贺嘉宁躲避,他下意识抬起头回望李谨这张尚未被病痛折磨过的年轻的清俊面庞,又在他黑色的双眼中看到同样年轻的自己,他忽然觉得有些荒谬:上一世短短不到三十年的时间,从他到贺家之后,究其一生他都在寻求获得认可——贺广与宁莲、管家与佣人们、同龄同辈人们、集团董事会的股东们、企业高管们、同事、下属、客户的认可......有的认可他从未得到过,有的认可得到了又容易叫人疑心是虚情假意的奉承,更多的人觉得“认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带不来利益的虚无并不重要,他——有财力有地位的年轻掌权者,并不需要。这么多年后,在他已经放弃了这条路后,这句“可敬的对手”的认可,居然自李谨口中叫他得到。
  他也曾想过要去倾诉以期得到理解,很多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从李谨口中说出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到底该算是命运意外的馈赠,还是聊作安慰的温柔?
  贺嘉宁说不出话来。
  李谨陪着他沉默了一会,贺嘉宁忽然向他伸出手,“烟。”
  李谨往他手心一放,一颗柠檬糖。
  贺嘉宁无语。
  “你还没成年。”见贺嘉宁翻白眼,李谨乐了,“身体没到也是没成年,还有几个小时也是没成年。”
  贺嘉宁把柠檬糖丢回给他,“所以你现在改变对我的态度,是为了弥补过错?换你的心安?”
  “不全是。”李谨摸了摸口袋,竟然又拿出块奶糖递给他,“也是想让你开心点。”
  贺嘉宁拈起奶糖研究了一下才剥开放进嘴里,含混着和他抬杠,“你说这些话之前我都还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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