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 第38节
转开身,她上小柜子里翻找,在瓶瓶罐罐间一通扒拉,扒拉出一个小瓷瓶,拔了盖子,往那条红线上洒下一层白色的粉末。然后取刀划破自己的小
臂,用铁匣接满,分了他两滴。
他不解地看着她,追问这粉末是什么。识迷说没什么,“蒙汗药而已。”
他吃了一惊,“你给我下药?”
识迷回头看了他一眼,“麻绳绑不住你,不用药迷晕你怎么办?反正量不多,睡一觉就好。”
话音方落,他果然没有声息了。她悠闲地扔下那些瓶子匣子,上床睡觉去了。
但不知是不是量不太够的缘故,刚要入梦,躺椅里的人就有了动静。他也不说话,悄悄爬上床,紧靠着她躺了下来。她困得睁不开眼,裹起被子翻了个身,不多时就察觉压在身下的薄衾被他扯出来,他就这么堂而皇之钻进了她的被窝。
被窝里躺了两个人,热烘烘地,很挤。
“为何你能睡得着?”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耳廓,自言自语道,“我却睡不着……”
识迷迷迷糊糊想,可不是吗,她那两滴血对他来说十全大补丸一样,能睡着才怪。
窸窸窣窣靠得更近,顺势把她圈进了怀里。好像完全忘了前几天是怎么凶相毕露,把她关进鸟笼,打伤三偃的。这种人,天生就有两幅面孔,痛下杀手绝不犹豫,索取温暖时,也拉得下面皮。
只是今天有些过分,耳鬓厮磨得很起劲。把她翻转过来,撑身覆在上方,低头吻她的脸颊,又顺着脸颊一路往下,停在那跳动的颈脉上,瓮声道:“戍守白玉京八门的豹骑卫将军,是我的人,我已让他把城门守卫全替换了。从今日起,到我们回上都,这段时间足够他把城门内外串联起来,不论我们带哪张面孔入城,都可以畅行无阻。”
识迷的脑子迟钝地转动,想从铺天的困意中挣扎出来。一手胡乱拍了两下,欲把他拍开,可惜失败了。
他扣住她的手,继续摆出他的底气,“龙城内的超乘卫和直荡卫中,也有我的人。此事不急,只要你们的偃人做得够好,甚至不必惊动这二卫。”
识迷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沙哑着嗓门说话的时候,那声调像蘸了蜜的麻沸散一样,会让人感觉愈发昏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挑开了她的领口,滚烫的嘴唇顺流而下,落在了她锁骨上。
紧握在掌心的手,终于短暂地得以舒展,但很快又被迫与他十指相扣,他贴在她耳边轻喘,“阿迷,我忍不住了,怎么办?”
一个二十七岁的男子,且有了一副强健的好身板,忍不住不是正常的吗。
她含含糊糊道:“我的血又不是春、药,你就是想放任罢了……”
他又吻上来,吞没了她没说完的话。识迷对这种肢体的亲密接触好像习以为常了,光是搂搂抱抱亲亲,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可这厮得寸进尺,分开她的腿,跻身进来。她忽然就清醒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寒声问:“陆悯,你在干什么?”
偃师对于半偃,在猛一刹那间还是颇有震慑力的。她乐意容忍,什么问题都没有,但若她觉得不可容忍时,要想毁了他,也不过只需心一横而已。
他的眉眼间浮起惊讶和颓丧,迟疑片刻退缩了,垂首道:“你还是不愿意……”
她扯过薄衾裹住自己,严正警告了一番,“别惹我发火,我给你换身,让你重活一次,不是用来干这个的。”顿了顿道,“去外寝睡,以后不要同床了,免得出事。”
他沉默着坐起身,垂落的长发和泠泠的目光善于示弱。好在她没有回头,否则可能会脑筋错乱,怀疑自己的态度是不是太恶劣了。
听他脚步匆促,很快打开了门扉,应当是回自己的住处去了。她反倒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几次,最后气馁地拿双手捂住了脸。
皮肤上隐约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每次都是这样,在她的底线上反复横跳,但凡她有半点动摇,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没天理的事呢,拉拢他,是她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买卖。什么好处都没得到,赔了夫人又折兵,说好的恶有恶报,到现在都没出现。
满怀不甘心,在无尽的怨天尤人中睡着了。第二天起床,心情也没有好转,闷着头洗漱,闷着头吃了晨食,一旁的三偃有了感知,呆愣愣地问她,“阿迷,你又不高兴吗?”
识迷“嗯”了声,脸拉得老长。
艳典问:“是不是因为昨晚太师没在你床上睡,你生气了?”
偃人眼中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阿利刀立刻接了口,“你一个人睡觉害怕吗?不要紧,今晚我们陪你睡。”
识迷眨巴了两下眼,“谢谢,不用了。”
“看来你还是更喜欢和太师一起睡。”
她一脑门子官司,心道这根本不是和谁睡的问题,他们一通搅合,越搅越乱了。
恰在这时,外面有人传话进来,说重骑卫将军的夫人登门拜访。识迷顿时无措,这独楼没招待过客人,前后看了一圈,只好把茶桌安排在东边临池的小花房里。
花房小而精,装饰细致典雅,打开窗户能看见池面上荷叶硕大,好几株含苞的荷花昂着脑袋,只等时机到了就大喇喇盛放。
重骑夫人这次到访,是来分享喜悦的。她迫不及待拉住识迷的手道:“夫人,冒险一搏博对了,我总算得活了。”
识迷对此事已兴致缺缺,毕竟剩下几卫将军都不用她出手,也不期待重骑夫人替她蛊惑五位夫人了。
提起茶壶斟茶,她嘴上应着:“杨将军果然改头换面,顺从你了吗?”
杨夫人喜形于色,“起先他大骂我,说我害他,弄残了他,所以偃师给的药,我苛扣到他续不上气时,才施舍给他。我得让他知道死的滋味,让他知道害怕,往后才不敢违逆我。现如今他被我拿捏着,很惧怕我,再也不敢在那贱人院里过夜了。昨日那贱人又挑衅我,我当着他的面,把那贱人打了个满脸花,且已找好了伢人,明日一早就发卖她。”
识迷点头不迭,“阿姐总算扬眉吐气了,可喜可贺啊。不过那药往后可不能拖延,时候掐得不准,听说人就过去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重骑夫人略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不怕你说我心狠,我忽然觉得郎子要是死了,好像也不错。你我都是过来人了,在你面前我不遮掩,这些年夫妻不亲近,早就断了念想,昨日他在我房里过夜,我竟觉得陌生得很,好像同以前不一样了。”
识迷心头踉跄了下,小心刺探,“怎么不一样法?”
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那处的尺寸不好拿捏,随意照着想法胡乱做的,肯定与之前有差别。别说她觉得不一样,恐怕杨将军自己也感到陌生。但这种疑惑不可言说,毕竟自己被换了身都不知道,想不明白的事,就统一归为因果报应吧。
然而她了然于心的答案,从杨夫人嘴里说出来完全是另一回事。
“他兴致高昂,可事到临头,不行了。”
识迷目瞪口呆,“不行了?”
“是真的。”重骑夫人红着脸道,“如饥似渴,满以为要大战三百回合,结果提枪……就疲软了。郡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替我传话那友人,请他代为询问偃师吧。是不是偃师给的药出了岔子,他往后做不成男人了?”
识迷尴尬不已,安抚道:“不会的,定是身体还没复原,过阵子就好了。”
重骑夫人大惑不解,“不知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明明急色得很,八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
识迷愈发惶恐了,毕竟她做半偃,没有切实关注过这方面的问题。急色、八百年没见过女人……让她想起了陆悯。如果这是半偃的通病……不敢想象他知道自己不中用后,会不会气得自行了断。
眼下的情况是,杨夫人迷惘,识迷也很彷徨。到底是她学艺不精,还是杨将军利用这具身体过早了?算算时间,从头到尾也就十余日,武将到底身底子好,要是换了常人,连坐起来都难,哪有心思迸发此等狂想。
识迷搓着手道:“这种事,我也不知怎么开口询问,你且再等几日看看,万一
说好就好了呢。”
杨夫人抱憾,“唉……急得抓耳挠腮,谁承想不中用。”
识迷心下直打鼓,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得推搪,“再等等……再试试……如果实在不成,你再来告诉我,我替你找高人打探。”
第43章
如果跑去问顾师兄, 为什么她做的偃人行不了房,这话说出口,恐怕会惊掉师兄的下巴吧!
总之重骑夫人很受困扰,但因问题过于私密, 又不能揪着不放。小小同太师夫人透露了一番, 不好意思说更多了, 略坐了会儿,闲谈了些家常, 就顺势告辞了。
识迷送别她后, 仍旧沉浸在困惑里, 久久回不过神来。
杨夫人的那些描述,在她脑子里织出一张网, 猴急、跃跃欲试、自信满满……她想起陆悯昨晚说忍不住了,要是当时没有喝止他,他今天八成哭得连议事堂都去不成了。
思及此,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万一和杨将军一样的症候,那他这段时间的美男计, 不都成了自取其辱吗。
捂住嘴, 本应该可叹的事, 不知怎么忽然让她觉得有点好笑。但笑出声又不太好,她便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转头专心欣赏外面的荷叶莲花去了。
当然这个问题令她产生一种难言的心虚,后来愈发躲在暗室里不想出去了。加之九章府内安全稳定,她心无旁骛地雕琢,进度比以前快了一倍,中途还抽空回去, 见了师兄一面。
师兄的进度也极快,引她看圣元帝的躯干和四肢,已经有了雏形。精化比铸模更费精神,但因框架已定,至少不用担心出错。
难得忙里偷闲,识迷让艳典赶紧把食盒搬上来,里面装着她早就吩咐厨司预备的点心,和师兄在廊下架起了茶水桌,放低半卷竹帘,就着帘外零散的日光,悠闲地漫谈品茗。
恰好第五海从院子里走过,她招了招手,“第五,过来。”
第五海便走到廊子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师叔召我,有何吩咐吗?”
识迷其实很想问那个问题,但又不太好出口,便拐着弯打探,“你已经有了点年纪,不是小孩子了。我想问你,若是遇见喜欢的女郎,有没有动过娶亲的念头?”
第五海对她的古怪发问很不解,“偃人不过是一堆精铁细木,娶亲做什么?”
识迷被他反问住了,忙解围式地摇摇披帛,“师叔比较关心你的内在嘛。你比那三个聪明,我担心他们有了想法说不出口,所以问问你,心里也好有数。”
第五海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识迷没问出什么结果,又来和师兄打探,“做个圣元帝,再做个宋皇后。他们知道生人是夫妻,时候长了,会不会日久生情?”
顾镜观说不会,“只会互相瞧不上,在他们眼中,对方始终只是个木头疙瘩。”顿了顿偏头打量她,“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攻克不破吗?”
识迷忙说没有,“之前给重骑卫将军换了身,她夫人来见我,说他怪得很……”后面的话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怪得很,在顾镜观看来极寻常,“生人变成半偃,哪有不怪的。性情会更改,行事作风也会转变。”
她又小心翼翼追问:“那还能变回来吗?”
顾镜观道:“说不准,体能和心境不同,产生的结果亦不相同。”
这下识迷更没底了,陆悯的症状目前看来和杨将军一样,但那方面至今没有尝试,事到临头也不知怎么样。这段时间因他过度的热情,她还有些担心,然而想起重骑夫人那张百思不得其解的脸,她忽然就释怀了。
捏起杯盏,愉快地同顾镜观碰了一下杯,“师兄,喝。”
顾镜观见她眉间的阴云逐渐消散,便抬了抬杯,慢慢饮尽了杯中茶。
其实夏日早已来了,重安城地处深峡的缘故,远处高耸的山峰时时吹来凉意,这里的夏天,比之其他地方要晚一些。
忽然“吱”地一声,声嘶力竭,院外的杨树上迸出蝉鸣。日光穿过竹帘,投下斑驳的影,顾镜观眯眼望着廊外的世界说:“加紧一些,日夜赶工,三个月内定能完成了。只不过圣元帝派遣御史来中都,不单是督办太长公主的案子,更是为了捉拿偃师吧!我看陆悯肩上的担子不轻,不知他会拿什么作为借口,搪塞过这三个月。”
这事不在识迷的考量范围内,反正复仇之路上,最难对付的就是陆悯。既然目前暂时达成了和解,论心机手段,他不输任何人,难题交给他,他自然能够攻克。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顾镜观听后浅浅一笑,“你很信得过他。”
识迷道:“他既然想利用我们,那风险自然要他同担。师兄放心,如此阴险狡猾之人,有的是办法。”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要论阴谋阳谋,陆悯从来不落人后。
李御史来重安城,转眼也有半个多月了,案子没破,倒把自己给交代了。偃人躺在床上托病,密函全由陆悯来写,他煞有介事地回禀圣元帝,自己是表面称病,暗中秘访。案子不好查,但已然有了些头绪,请陛下稍安勿躁,等时机成熟,一切自然见分晓。
于是上都的圣元帝还得耐住性子,半个月后,李御史信上说中都有术士,善于操控梦境,太长公主一案可能与此人有关。至于圣元帝更关心的偃师,四处查访,并未查到行踪。也许是传闻有误,也许是妖人掩藏得太好,再容一些时候,必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识迷那日难得下半晌从暗室出来,不多时陆悯便闻风赶回来,把与上都通信的内容,仔仔细细都告诉了她。
“就这么拖着,龙城里的人不起疑?”
“御史一来就破案,岂不显得我无能?”
倒也是。识迷想了想又问:“你把魇师拉出来顶缸,看来你已经找到他了。”
他坐在窗前,垂着眼说是啊,“虽然擒拿不易,但用些手段,总能引蛇出洞的。不瞒你说,我原先看不上这些术士,但把他钉在刑架上严刑拷问后,他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抖落出很多闻所未闻的趣事。我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那么多秘辛是我不知道的,一桩一件地听,实在有意思得很。”
识迷直蹙眉,“就因为你怀疑人家,所以把人抓来严刑拷打?虽然我也觉得那老头邪性,但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是个只在乎结果的人。魇师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不用些手段,根本问不出实情。”
识迷才想起来,之前确实往魇师身上栽过赃,太长公主是偃人这事,她从来没向他透露过。毕竟寻根究底,会牵扯出他父亲,那顾师兄与他父亲的恩怨势必要抬到明面上来,届时除了引发他更多的猜忌,没有别的好处。
于是她心虚地抿了抿鬓发,“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他缄默下来,半晌才道:“困扰了我多年的问题,没想到竟在这里找到了答案,也算歪打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