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他手中的仙阙剑依旧雪亮,不沾丝毫血污剑身流转的莹白光泽。
名剑不沾血。
广场之上,鸦雀无声。
残余的弟子们,无人敢上前,无人敢出声。
他们看着那位曾经被视为宗门支柱、此刻却如杀神降世的宗主,心中充满了敬畏、茫然与深深的震撼。
纪云廷扫视着这片浸透了纪家鲜血、又见证了他百年傀儡生涯的土地,目光所及之处,众人皆尽低头,不敢直视。
就在这片死寂与僵持之中,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名年轻弟子,穿着普通的内门服饰。
面容尚带稚嫩,脸色因恐惧而苍白,但眼神中却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微弱却坚定的勇气。
他走到广场中央,在距离纪云廷数丈之外停下,深吸一口气,对着那道很有压迫感的身影,深深一揖。
“宗……宗主。”
年轻人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努力维持着清晰,
“四大长老已伏诛。若仙盟过往确有亏欠,宗主既已执掌乾坤,不若将此间恩怨,交由公允堂彻查办理!将真相公之于众,厘清罪责,依律惩处!”
公允堂,乃是仙盟内部一个近乎形同虚设的机构,名义上负责稽查内部不公,但在长老会一手遮天的年代,早已沦为摆设。
年轻人,总是格外天真的。
但是这种天真其实更接近纯粹的公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纪云廷的目光,落在了那年轻弟子身上。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纯粹的杀戮,或许能宣泄恨意,却未必能建立新的秩序,未必能真正实现母亲当年的理想。
纪云廷周身那凌厉如刀的杀气,似乎微微收敛了一丝。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冰冷而果决:
“即日起,重启公允堂,彻查三百年前纪家血案,以及仙盟过往所有徇私枉法、戕害无辜之罪行。”
“凡有罪者,无论身份地位,严惩不贷,凡有冤者,昭雪平反。”
“仙盟过往陈规旧律,凡有悖人伦天道、助长不公者,一概废除。”
“今日起,仙盟立下新规——寻人妖共生之道,止无谓杀伐。但凡开启灵智、不为恶之妖,受仙盟庇护,不可滥杀。”
“违令者,视同叛逆。”
那一日,纪云廷以铁血手腕清洗了仙盟最高层的反对力量,又以绝对的武力,稳坐盟主之位。
仙盟,由此彻底换血改牌。
——
纪云廷的洞府内。
奉剑猛地睁开眼,他怔了怔,下意识地抬手抚向自己的额头。
神识耗尽带来的撕裂般空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被某种强大而柔和力量滋养着的奇异感觉。
他……还活着?
奉剑有些恍惚。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将微弱的神识探入主人那狂暴的识海,也记得最后彻底失去意识时,永坠黑暗的虚无。
纪云廷本身的修为很高,走火入魔之后,奉剑把神识探进去,疏导纪云廷的神识海,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死。
死又如何呢。
其实不如何,为纪云廷而死,对于奉剑来说,求仁得仁。
奉剑本以为,那便是终点。
就在这时,洞府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
“奉剑副宗主,您醒了吗?盟主有令,若您醒来,请您前往凌霄殿议事。”
副……宗主?
奉剑以为自己神识受损出现了幻听。
他猛地坐起身,头顶那双因虚弱尚未能完全收敛的黑色犬耳因惊诧而倏地竖起,然后他反应过来,马上收起了耳朵和尾巴。
丹田之内,居然灵气充裕。
怎么回事?
“你……方才称呼我什么?”他对着门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门外的弟子语气愈发恭敬:
“回禀奉剑副宗主,日前盟主已当众宣布,擢升您为仙盟副宗主,望仙盟上下,以此为新规之始。”
奉剑的大脑一片空白。
副宗主?
这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得他心神俱震。
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剑侍,一个险些被当作叛徒处死的炉鼎,一个连人形都难以维持的、天地不容的半妖……怎会一跃成为仙盟副宗主?
奉剑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走下床,就像还没有看到主人的小狗,带着满心的茫然与无措,他走出了洞府。
沿途遇到的弟子,无一不向他躬身行礼,口称“副宗主”。
直到他踏入凌霄殿。
殿内,纪云廷正端坐于盟主主位之上,下方站着数名气息精干、面容年轻的修士,似乎正在禀报事务。
听到脚步声,纪云廷抬起头,目光落在奉剑身上。
“醒了?”纪云廷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感觉如何?”
奉剑下意识地想要如往常般跪下回话,却被纪云廷一个眼神制止。
他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低声道:“回主人,属下已无大碍。”
“既已无碍,便履行副宗主之责。”
纪云廷指向下方一名年轻修士,
“他是新提拔的堂主,负责重整卷宗。今后,公允堂由你直接管辖,彻查旧案、甄别人员、制定新规细则,皆由你主导。”
“主人,属下……”
奉剑本能地想要推拒,他自觉德不配位。
“你能做到。”
纪云廷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仙盟如今,需要有能力、且能信得过的人。”
奉剑抬眸,对上纪云廷的目光,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丝信任。
来自主人的信任,小狗怎么可能会拒绝?
这让奉剑心中巨震,所有推拒的话语都哽在了喉间。
正如纪云廷所说,他确实有能力。
三百年默默无闻的剑侍生涯,他旁观了太多仙盟内部的倾轧与不公,也暗中积累了大量的信息与洞见。
只是以往,奉剑从未有机会,也从未敢去想,能将这些能力用于如此重要的地方。
而纪云廷,似乎看穿了这一点。
接下来的日子,奉剑在巨大的压力与茫然中,开始尝试履行副宗主的职责。
他谨慎、细致,甚至有些如履薄冰,但他展现出的处理事务的能力、对旧有弊病的洞察,很快便让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年轻弟子心生信服。
纪云廷说到做到,给予了奉剑极大的权限和支持。
高层长老被清洗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被纪云廷大胆地启用大量有潜力、少沾染旧习气的年轻人填补。
整个仙盟,虽然经历剧痛,却也因此焕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破而后立的生机。
而奉剑也渐渐明白,自己神识恢复得如此之快,并非侥幸。
每当夜深人静,他打坐调息时,总能感觉到一股强大而温和的神识力量,如同温暖的泉流,悄然包裹着他受损的神魂,耐心地滋养、修复。
那神识的气息,奉剑再熟悉不过——属于纪云廷。
是补偿吗?奉剑不敢深想。
或许是因为主人觉得亏欠,又或许是因为……主人确实需要一条像他这样的狗。
在初步稳定局面、将权责明确划分之后,纪云廷便封闭了洞府,对外只宣称需闭关稳固境界。
所以奉剑就看不见主人了。
主人虽不在身边,却也不敢懈怠。
奉剑奔波于凌霄殿、公允堂与各处分堂之间。
他处理事务条理清晰,面对遗留的积弊与各方势力的试探,展现出超乎预料的坚韧与手腕。
而那双浓墨般的眼睛,在专注处理公务时,会褪去往日的卑微与痴缠,显露出内里的聪慧与清明。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或是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之后,奉剑才会卸下那副沉稳的面具,流露出那么点真实的情绪。
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纪云廷洞府门前那条幽静的青石小径。
小径旁,那片由奉剑当年撒下种子、如今已郁郁葱葱的狗尾巴草,风一过,就轻轻摇曳。
毛茸茸的草穗,在风中摇摇晃晃,就好像小狗的尾巴一样。
奉剑会蹲下身,用带来的灵泉水,小心翼翼地浇灌它们。
狗尾巴草的生命力极其顽强,无需过多照料,也能在这仙家福地的角落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