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在朝权手中的性命早已不计其数。
王公贵族、朝廷大臣……,只要碍了路,或仅仅是上位者一个眼神,朝权都曾毫不犹豫地送他们上路。
这深宫如血肉磨盘,他早已习惯了血腥味。所以,他爬,他不择手段地向上爬。
朝权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背叛所有值得背叛的。
他手中的血,早已洗不干净。
东厂的诏狱里,有多少冤魂在他手下哀嚎?
朝堂之上,有多少政敌因他的一纸密报而家破人亡?他记不清了,也无需去记。
杀人,对朝权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
区别只在于杀的是谁,以及杀了之后,能换来什么。
多杀一个皇帝,少杀一个皇帝,于朝权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他憎恨这吃人的王权,凭什么有些人天生贵胄,高高在上,而像他这样的人,却要自幼被剥夺尊严,像牲畜般被买卖,像器物般被使用,像蝼蚁般被践踏?
爬上司礼监提督的位置,手上沾满鲜血,朝权不过是想在这绝望的深渊里,抓住一丝能掌控自己命运的错觉。
然而,当顾文匪流放归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将他踩入泥沼时,那点可怜的错觉也破碎了。
那时的朝权心如死灰,只觉得这污秽人间,再无留恋。
所以他想拉着顾文匪一起死,用最惨烈的方式,为这扭曲的关系画上句号。
可那场未遂的刺杀,顾文匪醒来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仅仅是愤怒的情绪,以及……后来马车上顾文匪送的那朵山茶花。
有什么东西,在朝权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顾文匪此人,最是擅长逢场作戏,虚情假意。
在顾文匪床上这么多年,朝权比谁都清楚。
顾文匪那些软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温柔,或许只是帝王心术,是为了那份名单,是为了更好地掌控利用他。
可是,明知如此,朝权却发现,自己似乎没那么想死了。
不是原谅,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更扭曲的执念,从心底滋生出来。
杀了顾文匪,然后呢?
自己独自赴死,将这好不容易再次搅动他心绪的人彻底抹去,将这纷扰红尘、爱恨情仇一并抛弃?
不。
朝权忽然觉得,那样太便宜顾文匪,也太空虚了。
他看着顾文匪手持玉玺,站在龙榻前,虽未正式登基,却已初具帝王威仪的背影。
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鬼火,照亮了朝权的心思。
——他要活下去。
不是作为卑微的、随时可以被舍弃的奴仆。
他要成为顾文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新主的耳目、鹰犬,黑暗中最锋利的刀,最见不得光的那只手。
他要重新执掌司礼监,将东厂牢牢抓在手中,让朝野上下,闻他朝权之名而色变。
他要让顾文匪,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必须依赖他,只能依赖他!离了他,这龙椅便坐不安稳,这江山便暗流汹涌!
他要站在权力的阴影深处,与这位新帝并肩,看着他,束缚他,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拥有顾文匪。
这远比单纯的死亡,更有趣,也更……让朝权心甘情愿地留在这污浊的人世间。
思及此处,朝权面向顾文匪,无比恭敬地、深深地跪拜下去。
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翻涌的、混合着野心、执念与病态占有欲的幽光,深深叩首:
“奴婢朝权,拜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内,烛火摇曳,将顾文匪的身影投映在蟠龙柱上,拉出悠长而威严的轮廓。
他垂眸凝视着手中那方沉甸甸的蟠龙纽玉玺。
成了。
终究是成了。
流放三年的屈辱,步步为营的算计。
传国玉玺,调兵虎符,如今皆在他一人之手。
名分与大义,兵权与国器,尽在掌握,这九五至尊之位,已是板上钉钉,再无任何悬念。
顾文匪缓缓抬眸,目光落在依旧恭敬跪伏于地的朝权身上。
那身猩红官袍在满地狼藉与烛光映照下,显得愈发漂亮。
上前一步,顾文匪亲手将朝权扶起。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胜利者特有的、近乎施恩的温和。
“爱卿平身。”
顾文匪开口,
“此次拨乱反正,爱卿居功至伟,朕,都记在心里。”
他凝视着朝权低垂的眼睫,对方那颗泪痣在光影下若隐若现:
“有功必赏,此乃国之大体。自即日起,你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总督内外廷事务,位同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微微停顿,指尖稍稍用力:
“只要你朝权不负朕,朕,必视你为肱骨重臣,荣华富贵,与国同休!”
这话说得实在是漂亮。
顾文匪心知肚明,他与朝权之间,如今各自握着对方的命脉——他知晓朝权弑君之行,朝权则握着他身世之谜的名单。
看似相互制衡,但顾文匪一旦正式登基,坐稳龙庭,执掌天下生杀大权,所谓的把柄,其分量便会改变。
届时,这天下风云,是非曲直,还不是由他这真龙天子一言而决?
即便身世之事偶有波澜,以届时掌控的力量,亦有的是手段将其彻底平息。
朝权,已经不能成为他的威胁了。
但是,顾文匪还是想要得到朝权。
男人的欲望,无非就是江山美人,如今江山,他有了,美人,他也要——不仅仅是身体,顾文匪也要朝权的心。
朝权顺势起身,却依旧保持着谦卑的姿态,微微躬身:
“奴婢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文匪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已然气绝、双目圆睁的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嘲讽,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殿门。
深吸一口气,顾文匪迅速调整了脸上的表情。
方才的志得意满与冰冷杀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疲惫,却又带着悲戚。
眼眶甚至被他逼得微微发红,俨然一副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又强撑起社稷重任的孝子贤君模样。
“吱呀——”
殿门开启。
门外,以陈新德、卫林纶、闻定州为首的一大群文武官员、禁军将领正焦急地等候着。
见到顾文匪出来,所有人立刻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他手中那方赫然在目的蟠龙玉玺之上!
顾文匪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与沉痛,朗声道:
“诸位爱卿,父皇……驾崩了!”
他适时地停顿,让这个消息带来的冲击在人群中扩散,才继续道,语气充满了无奈与哀恸:
“父皇因二弟顾文耀犯上作乱、忤逆不孝之举,悲痛欲绝,急火攻心……龙驭上宾之前,特召孤于榻前,亲口传位于孤,以此玉玺为证。”
“嘱托孤定要匡扶社稷,肃清奸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老皇帝这就死了?
年轻的闻定州反应最快,他立刻出列,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既有遗诏,传位于陛下,此乃江山社稷之幸!”
“如今逆贼虽已伏法,然朝局未稳,百废待兴,臣恳请陛下节哀,以国事为重,速速执掌大权,登临大宝,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陈新德身为中都军统帅,资历深厚,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顾文匪手中的玉玺,又看了看眼前这位在关键时刻展现出铁血手腕的新主,心中瞬间权衡利弊。
随即,他不再犹豫,紧跟着闻定州,郑重跪地,甲胄发出沉重的铿锵之声:
“老臣陈新德,参见陛下!誓死为陛下效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了这两位带头,卫林纶及身后所有的文武官员、禁军将士,齐刷刷跪倒一片。
黑压压的人头俯首在地,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浪,一波高过一波,震撼着刚刚经历血火的宫阙:
“臣等参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文匪接受着万众朝拜。
夜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微微仰起头,心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燃烧得从未如此炽烈。
登基的路,已然铺就。
而这九重宫阙,万里江山,从此刻起,就在顾文匪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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