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随时会散架般的脆弱,转过了身。
那双狐狸眼再次对上顾文匪的视线,里面的死寂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有茫然,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以及审视。
朝权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顾文匪的脸:
“殿下。”
朝权的声音很轻,“您再说一次?”
顾文匪的额角狠狠一跳。
这得寸进尺的阉人!
为了名单。为了名单。
顾文匪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孤说……是孤的错。”
这一次,声音比之前清晰了一些。
朝权静静地听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睫在微微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顾文匪以为他仍不满足,准备发作时,他却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笑了笑。
朝权没有追问顾文匪错在何处,也没有继续咄咄逼人,只是重新垂下了眼帘,将翻涌的情绪掩盖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用疲惫的语调轻声说:
“奴婢知道了。”
那之后,顾文匪终究不敢掉以轻心。
方才那场生死一线的刺杀还历历在目,朝权眼中那决绝的死志更让他心有余悸。
他不敢赌,不敢留他一人在这帐中,生怕一转眼的功夫,这看似顺从的狐狸又会想出什么法子自我了断。
犹豫再三,顾文匪索性破罐破摔,和衣躺下,强硬地将朝权冰凉的身体捞进怀里,用双臂紧紧箍住。
动作粗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仿佛锁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伺机反噬的兽。
“睡觉。”
顾文匪冷声命令,闭上眼睛,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怀中这具单薄的身躯上。
朝权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挣扎了一下,无果。
他安静了片刻,就在顾文匪以为他终于安分时,却听到怀里传来细微的声音:
“殿下,奴婢身上黏腻得很,不舒服……”
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事后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顾文匪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又冒了起来。
当真是矫情又麻烦。
他下意识就想斥责,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想起,朝权素来爱洁,从前在东宫时,即便再累,也要将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那身猩红官袍总是纤尘不染。
如今这一身狼狈,汗、泪、尘土,还有沾染的尿渍污浊,确实难熬。
况且……顾文匪现在还不能刺激他。
顾文匪憋着一口气,松开朝权坐起身,朝帐外沉声喝道:“来人!”
值夜的亲卫立刻应声。
“去打盆水来。”
顿了顿,顾文匪极其不情愿地补充道,“……烧热些。再找块干净的布巾。”
亲卫领命而去,不多时,便端着一盆冒着丝丝热气的温水进来,恭敬地放在一旁,又无声退下。
顾文匪绷着脸,指了指那盆水,语气依旧生硬:
“快点收拾。”
朝权撑着手臂,有些吃力地坐起来,看了看那盆热水,又看了看背对着他、浑身散发着“不耐烦”三个字的顾文匪,苍白的唇微微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缓慢地擦拭脸颊和脖颈。
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缓和了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水声细微,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顾文匪虽未回头,耳朵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直到那窸窣的水声停止,他才暗自松了口气,重新躺下,再次将洗漱后带着些许湿润凉意的人揽进怀里,这一次,力道似乎不经意间放轻了些许。
“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他低声警告对朝权说。
朝权没有回应,只是顺从地靠在顾文匪胸前,似乎是真的累极了,闭上了眼睛,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这一夜,两人各怀心思,在彼此的体温与戒备中,艰难地维平衡,直至天明。
第37章 中都
寅时刚过, 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营地便已人马躁动。
顾文匪一声令下,众人无声而迅速地收拾行装, 在凛冽的晨雾中再次踏上征程。
朝权依旧被安置在顾文匪身前,裹着那件玄色披风,脸色苍白。
马蹄踏过覆着薄霜的枯草,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如同灰色的箭矢,划破北地荒原的寂静。
顾文匪面色沉静,凤眸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逐渐变换的地貌。
越是接近中都军辖区,他心中的警惕便越是高涨。流放三年的经历早已教会他, 看似平静的水面下, 往往暗流最是汹涌。
也就是这个时候,朝权突然对顾文匪说:“殿下,中都军里面有二皇子的势力,入境时须得万万小心, 只怕是并不太平。”
顾文匪笑了笑:“孤又岂能不知,只是现在,我们也没有别的路能走了。”
日头渐高,将近午时,他们终于踏上了一块界碑斑驳的土地, 标志着已进入中都军辖区的边缘。
然而, 预想中的边防哨卡并未出现, 周遭反而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死寂, 连鸟雀的鸣叫都听不见。
顾文匪敏锐地察觉到四周异样的寂静,不自觉地收紧了环住朝权的手臂。
“殿下?”
朝权感受到他的紧绷,轻声询问。
“别出声。”
顾文匪压低声音, “待会不论发生什么,都给我老老实实的,你要是再寻死觅活,我要你好看。”
话音未落,冷箭破空而来!
“嗖!嗖嗖!”
数支冷箭毫无征兆地从道路两侧的枯木林间激射而出!劲风凌厉,直扑队伍核心!
“低头!”
顾文匪厉喝,一手将朝权的头按在自己胸前,另一手猛拉缰绳。
黑骏马人立而起,险险避过一支直取后心的箭矢。
“保护殿下!”卫林纶反应极快,猛地拔出腰间佩刀,格开一支射向顾文匪面门的箭矢,厉声大喝。
训练有素的禁军瞬间收缩阵型,将顾文匪与朝权护在中央。
几乎在箭矢落地的同时,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上百名身着中都军制式皮甲的官兵从树林、土坡后蜂拥而出,瞬间将他们包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名身着队正服饰的汉子,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手中长刀直指顾文匪,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土匪流寇!竟敢擅闯军事重地!识相的放下兵器,否则格杀勿论!”
卫林纶勃然大怒,策马前冲半步,高举手中鎏金禁军腰牌,声音如同洪钟,在空旷的林间上回荡:
“放肆!我乃禁军副统领卫林纶!太子殿下銮驾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收起兵器,跪迎殿下!”
那刀疤队正脸上非但毫无惧色,反而露出一抹混杂着讥讽与狠戾的诡笑,啐了一口:
“呸!太子殿下怎会来此。禁军腰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贼人伪造的!弟兄们,休要听他们胡言乱语,给我上!拿下这些冒充官军的逆贼,大人有赏!”
他话音未落,四周的官兵竟齐声发喊,挥舞着刀枪剑戟,如狼似虎地扑杀上来。
攻势凌厉,配合默契,招招式式皆奔人要害,分明是训练有素,且目的明确——就是要将他们这群人彻底灭口于此!
顾文匪于马背之上,面对骤然临身的杀机,脸色冰冷,凌厉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在那名刀疤队正的脸上:
“普天之下,王土之滨。对孤亮明兵器者,皆以谋反论处!”
那刀疤队正被这目光一扫,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冲势也为之一缓。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关头——
“休伤我主!”
侧后方陡然传来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
只见闻定州一马当先,如同下山的虎,率领着几十名闻家护卫从侧翼悍然杀入战团。
这些护卫皆是闻千声精心培养的好手,个个身手矫健,悍不畏死,瞬间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牛油,将官兵原本严密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死死缠住了大部分敌人。
“殿下!快走!这里交给我!”
闻定州手中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接连挑翻两名官兵,浑身浴血,回头朝着顾文匪大吼,眼神决绝。
顾文匪深深看了一眼在敌群中左冲右突、为自己争取时间的闻定州和那些闻家护卫,凤眸之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波动,但瞬间便被决断取代。
此刻不是犹豫之时!
“卫林纶!开路,走!”
他带着朝权一拉缰绳,胯之下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朝着被闻定州撕开的那道缺口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