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而此刻,这缕缥缈冷香,便如那个被无意遗落的微小却致命的物证。崔清音带着它重返“现场”。
她是在确认什么?还是在回味什么?
孟令窈牵了牵唇角,收回视线。
她猜,王黎定没有告诉他的好妹妹,这瓶香实则是他被宰,以远超市价的高价购入的。
金陵城公子小姐的纠葛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波澜,近来让她思量再三的,是几封来自京城的家书。
眼看聚香楼的生意井然有序,孟令窈心头渐生归意。依着她原本的计划,再过半月左右,待店中事务安排妥当,便该启程北归了。她长于京城,从未与父母分离这么久,连八月中秋的团圆明月都未能同赏。
那份思念,在不经意碰到贴身带着的荷包时,会愈发浓烈一分,里头放了几片柳叶——和她一样来自京城。
偏偏几分家书,都不动声色劝她且慢。
父母亲的信里劝她难得来一趟江南,莫只顾着忙生意,当玩个尽兴。父亲更是提到他在扬州有一故交,多年未见,让她若得闲,代父去拜访一二。
最让她无法拒绝的,却是裴序的信。他一向惜墨,信上却详述了一事。
“金陵城中有一绣娘,姓刘。昔年乃是宫中绣局女官,手艺冠绝,长公主殿下大婚时的凤冠霞帔便是出自她手。告老还乡后寓居金陵故里,我日前已托请她为我们的喜服再添华彩。你若有心仪之式样、纹饰,不妨亲自与她商议一二。一生之礼,惟愿尽善。”
菘蓝得知此事,还特地去打听了一番,回来兴冲冲告诉孟令窈,金陵城中确实有这么一个绣娘,技艺高超却性情淡泊,先前金陵好些豪富贵族,重金请她出山都被回绝了。
“小姐,这可是大事,咱们得去好好瞧瞧!”
的确是大事,孟令窈向来是连寝衣都要挑花样的,更兀论是喜服了。
可她指尖抚过信笺上的字迹,脸上没有多少喜色,反而掠过一丝更深的不安,仿佛平静水面下,暗礁隐伏。
几人齐齐劝她不急归程,这未免太过一致。父母亲自不必说,裴序临走那日还巴巴地来送了行,以他的性情,断不会为了一件喜服就让她在外多耽搁。
她读着一封封口吻随意的信笺,隐约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这平静之下,究竟酝酿着何等的风暴?
她折起信纸,起身,“咱们去寻张先生。”
第85章 “英雄救美” 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孟令窈自来了金陵, 得谢家庇佑,除了先前寻铺面遇了些波折,堪称一帆风顺, 因而张先生便一直独居在院中, 每日喝喝茶, 偶尔出门听听戏, 仿佛真的只是个船上解闷的说书先生。
小院里, 茶香袅袅。
孟令窈屏退左右,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张先生,京中……近来可有何不寻常处?”
张先生放下茶盏, 沉吟片刻, 忽然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声音压得极低,“孟小姐可知, 这天上的云, 近来变幻得格外厉害?院中池鱼,也较往日沉潜多时。此乃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
天子年事渐高, 储君之位悬而未决。二皇子与三皇子明争暗斗,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京城此时,正值多事之秋。
“风雨欲来?”孟令窈若有所思,“是……朝堂有变?”
张先生颔首, 目露赞许, “天威难测,局势未明。令尊大人身处太常寺,虽司礼乐祭祀,然一旦朝局动荡, 亦难免波及。至于裴家,大人简在帝心,又执掌大理寺,直面刑狱,更是风口浪尖之上的人物。”
“令尊令堂与大人皆信嘱小姐莫急归程,实为一片苦心。此时京城,恰似一张拉满的弓弦,牵一发恐动全身。小姐暂居江南,远离漩涡,于您自身,于牵挂您的人,皆是避祸之道。”
孟令窈默然良久。胸中归思与忧心交织,如藤蔓纠缠。她望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无意识地轻轻捏了捏腰间那个装着柳叶的小小香囊。
片刻后,她抬起眼,眸光清澈锐利,“先生明言,我心已了然。只是……裴大人当真只遣了先生一人随行吗?”
张先生闻言,脸上的凝重似乎被这一问冲淡了一丝。他捋了捋胡须,露出一抹平和笑意,未置一词。
且不论千里之外的京城如何暗潮涌动,此时的金陵犹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中。
王黎很有些家底,高昂的香露也只换得了片刻清静。没两日,他便再度登门,总有新的由头——“妹妹喜欢上次的‘秋棠’,再订几盒”“伯母新得了一身好缎子,想配些新香粉”“府中书房想换一种安神香”等等,频繁往来聚香楼。
他但凡打着家中女眷的旗号,孟令窈便做不知,从容应对,服务尽善尽美,货物包装、搭配细节上都无不周到体贴。
但只要王黎话头稍有越界,她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重新拽回到香料、配方、使用心得上,绝不言半点私情。
王黎心中那份挫败感和探究欲,如同秋雨滋养后的金桂,愈发繁盛。他送去的任何礼物,从昂贵的端砚、珍贵的瓷瓶,到不起眼却意趣风雅的玩石小品,皆被如数奉还,理由无不正当,无功不受禄、不纳私礼、物件贵重不敢私藏云云。
她像一个永远封存完好的玉匣,散发着诱人的温润光泽,却无法真正开启。
他这番心思,在偶尔与崔清音见面时,便带出了几分难掩的浮躁。
“黎郎,先前不是说那孟令窈已然意动?”崔清音搅弄着一碗冰糖雪梨,问道:“怎的如今看你这模样,倒像是……还未见效?”
她近日听闻聚香楼声名鹊起,连带孟令窈的美名也传遍了金陵,心头那根刺又深了几分。
王黎不愿在心上人面前落了面子,强自辩解,“她实在狡猾,性情反复。”
崔清音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霾,“若非她有些手段,怎能在京中搅得我家天翻地覆?”
“黎郎可莫要着了她的道。”她抬眸,目光盈盈看向王黎,眼神似嗔非嗔,“素馨县主的信中特地说了,孟令窈一贯擅长的就是这等‘欲拒还迎’‘若即若离’的把戏。她如今这般姿态,不过是还没试出你的深浅,又或是故作清高,放不下她未来大理寺少卿夫人的身份架子罢了。你可千万把持住,别被她那副假清高的模样给诓骗了去。”
她说着,纤纤玉指轻轻覆在王黎手背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为了我,为了崔家的颜面,黎郎你……再试她一试?姨母过几日便要设蟹宴,帖子也下给她了……不正是机会么?”
王黎极爱崔清音在外人面前皆是冷若冰霜,唯独在他面前露出这番小女儿姿态,心中那点异样的躁动瞬间压了下去,他点点头,“嗯,我自有分寸。九儿放心。”
金陵的秋意一层深过一层,满城桂子飘香时,孟令窈接到了金陵守备袁大人家的帖子,请她赴宴。
袁大人的夫人,素爱风雅,其主办的赏菊食蟹宴是城中一等一的雅集。
这日,秋高气爽,袁府城郊别院桂馥菊黄,宾客云集。孟令窈应邀赴宴,她自己便是聚香楼的活招牌,衣着打扮无一不细致,对镜检查妆容前,她略一思索,在眉心又添了一朵花钿。
袁府宴上,孟令窈见着了阔别数日的谢成玉,两人并肩倚在水榭雕栏旁,远眺着庭院中绚烂的各色名菊。
“真是十里不同天,”孟令窈叹道:“这时候京城早是西风萧瑟,父亲书房的炭盆怕是都烧起来了。金陵却是这般,秋意姗姗而来,霜枫尚不及红透。”
“且珍惜还能穿秋装的日子吧。”谢成玉很有经验,“过不了几日,金陵就该穿裘衣了。”
“?”
孟令窈眉梢轻挑,“还好,总算在穿裘衣前,见到了大忙人谢小姐。还以为谢小姐一入金陵城便似游鱼入海,再也寻不着了。”
“我这不是看孟掌柜有的是人陪,”谢成玉嬉笑,眼尾瞥了一下远处正与人寒暄的王黎,“护花使者常伴左右,哪里还需要我来凑趣添热灶?便知趣地不去扰你清静罢了。”
孟令窈嗤笑一声,从手边挑了支瑶台玉凤,抬手,簪入谢成玉的发髻,“谁知是护花还是……折花?”
瑶台玉凤颜色洁净,花瓣犹如宝石般莹润,簪在谢成玉一头墨发上,恰到好处中和了她身上的浓烈色彩,透出几分不染尘埃的高洁。
谢净秋瞧得眼热,巴巴地望着孟令窈,“姐姐,我也想要。”
“好。”
孟令窈自是无有不应,选了花型更小些的雪海,簪在谢净秋头上,又添了几分灵动。
几位年轻小姐簇拥在一处,风姿各异,比满庭花朵更鲜亮动人。
不多时,府中仆役端上蟹盘,热气腾腾。肥硕的大闸蟹,蟹壳澄红,蟹膏金黄。丫鬟们手持精巧银制蟹八件,为贵客们剔膏剥肉,动作熟稔。连盛放蟹肉的盘子都一应是玛瑙制成。席间气氛渐暖,劝酒谈笑,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