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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罢了,”她态度软化下来,被那沉重的目光看得有些微赧,眼睫轻眨了一下,别过脸,“少卿一片心意,我若是再推拒,倒显得我不近人情了。那位张先生,就有劳少卿请他同行,权当替我……添一道护身符吧。”
  话音落定,裴序紧抿的唇线终于松动了些,他不再多言,只轻轻点了下头,“好。”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府邸。”
  裴序颔首,“我送你。”
  两人踏着暮色穿过庭院。
  府门大开,市声混杂着晚风涌入。青帷小车停在阶下。
  裴序停在最后一级石阶边缘。暮光在他挺拔的身姿上流淌,勾勒出清冷又沉默的轮廓。
  孟令窈步至车前,欲回身道别。冷不丁腕上一热。
  是裴序的手。
  他指节修长,覆着一层薄茧,极快极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腕,旋即如蝶栖般收回,动作之迅疾,恍如错觉。
  “此去金陵,万事当心。”
  第81章 是柳也是留 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
  夜深人静, 弯月如钩。
  孟令窈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枕上丝绸因她频繁的动作而褶皱不平。明日便要启程金陵,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独自远行。
  此去金陵, 水路迢迢两千余里, 需得先乘马车颠簸大半日到渡口, 再换乘大船, 顺京杭运河一路南下。
  兴奋与不安在心头交织缠绕。期待那繁华锦绣的金陵, 期待自己亲手在秦淮河畔开起聚香楼的另一片胭脂香海。然而这份期待之下,又暗藏着对陌生旅程、对未知风浪的隐隐忧惧。
  轻薄的绢丝寝衣都被汗水浸湿, 后背贴着的竹凉席也失了凉意。她终于还是起身,赤足踩在微凉的地砖上, 寻到妆台前。
  轻手轻脚地拉开最下层的抽屉, 从一堆珠钗玉佩中摸出一块温润的木牌。木牌约摸巴掌长短,上面镌刻的“序”字,笔画遒劲, 是早已熟悉的笔锋。
  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凹陷的字痕, 沉静微凉的木质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力量, 将她翻腾的心绪一点点熨平了。
  孟令窈攥紧了木牌, 这才在闷热的夏夜里寻得一点安睡。
  翌日晨光熹微,谢家马车已停在了门前。相较于孟令窈心情的起伏,同行的谢成玉显得尤为气定神闲。她往来两地数次, 早已是轻车熟路。
  一上马车, 她便熟练地掀开车厢一侧的暗格,露出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的各色话本子。挑了几本放在身边,笑道:“船上日子无聊得紧,全靠这些消遣了。你可有什么爱看的?”
  孟令窈目光掠过那些或香艳或侠义的书名, 轻轻摇头,“比起话本,我更想听你说说金陵的事。”
  “金陵啊…”谢成玉眼中泛起点点微光,“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秦淮河上泛舟,听着两岸丝竹管弦,尝着船娘刚煮的活水鱼虾,口腹之快已极……若论点心,胭脂巷里的乳酪酥更是一绝!乳脂入口即化,外皮酥脆得掉渣,甜而不腻……”
  谢成玉是个精通吃喝玩乐之人,回忆的也都是这些趣事,什么地方的点心最香,哪家的丝绸最好,哪个公子生得俊美……
  孟令窈饶有兴致地听着,车厢里的燥热似乎也因这生动的描述消减了几分。车窗外树影越来越稀疏,天空愈发开阔,远处已隐隐能望见运河上空升腾的淡淡水气。
  “金陵两大世家王谢的子弟都居于乌衣巷一带,”谢成玉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你可知为何叫乌衣巷?”
  孟令窈摇头,“愿闻其详。”
  “王谢子弟,多好以玄黑为服,”谢成玉道:“夏日轻纱,冬日毛氅,着一身墨色穿梭于粉墙黛瓦之间,更衬得人面目清俊,步履端稳。久而久之,外头的人便将他们出入频繁的那条巷子称为‘乌衣巷’了。”
  “这倒与京城不同,京城的世家公子们更偏爱白衣些。”
  谢成玉停了停,斜睨她一眼,“钟情玄黑衣饰的公子,金陵城里也是有些出色的。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狡黠一笑,“依我这些年所见,论气度,论风骨,皆不及你家那一位。”
  这话来得突然。孟令窈微微一怔,随即坦然自若地弯了唇角,微扬下颚,“承蒙夸奖。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话音刚落,一串清越灵动的琴音,倏然破开了车外蝉鸣和马车轮毂的辘辘声,如一股清冽的甘泉直直淌入心间。
  那琴音……
  孟令窈心弦一颤,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抬手掀开身前那半幅车帘,探身望去。
  官道前方,河岸边上绿柳成荫的古朴长亭内,端坐一人。
  烈日当空,蝉鸣如瀑。
  那人一身玄色素衫,衣料轻盈飘逸,在酷暑的熏风里微荡。广袖随着他抚琴的动作微微滑落半截,露出冷玉般的手腕。修长十指拨弄琴弦,指尖过处,琴音便如珠玉散落。
  正是那曲她们曾一同推敲过的《清商引》。
  日光透过亭顶垂下的繁密柳枝,筛下细碎跳跃的金斑,洒落他指尖和眉宇。几缕被汗水沾湿的乌发,贴着他清峻的侧颜。
  热风掀动玄色的衣袂,在这绿意柳烟和金辉碎影的笼罩下,便似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成了夏日焦灼天地间唯一清绝的注脚。
  孟令窈望着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连呼吸都屏住了。
  “愣着作甚?”谢成玉促狭地在她手背上一拍,低笑道,“还不快去?”
  孟令窈这才回过神来,脸颊微热。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缓缓下车,向亭中走去。
  琴音在她踏进亭内阴影的一刻,恰好渐消渐止,余音如烟,袅袅散去。
  裴序抬眸。
  那双素日里清冷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映着青绿柳枝和她的身影,似有无数细碎的光芒在深潭里跳跃闪动,将一片幽邃也染上了柔软。
  他起身,衣袍上的褶皱自然垂顺。行至她面前两步远处停下。
  风过,亭外细长的柳条拂动,柔韧嫩绿的柳枝,像美人垂下的发丝,轻拂过她的鬓发和肩头。
  裴序目光落在她鬓边那缕被细枝拂乱的青丝上。他抬手,未碰丝发,只微微屈指,干脆利落地折下了拂过她耳畔的一枝新柳。
  细长的柳枝在他指间,青翠欲滴,柔韧绵长。
  他将柳枝递到孟令窈面前,声音低缓而清晰,在这灼热的蝉噪里,听来却有一股清凉沉静的意味,“一路顺遂。”
  孟令窈伸出手,接过那尚浮动柳叶清香的枝条,掌心清晰地感觉到柳枝的温润柔软和勃勃生机,也感觉到递过枝条时他指尖那短暂的的热意拂过。
  她慢慢点了点头,垂了眼睫,纤长的睫羽在皙白脸颊上投下浅浅的弧影。
  捧着柳枝回到马车上,谢成玉的目光在她脸上和那柔顺的柳条间流转了几个来回。
  孟令窈并未多言,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垂眸凝视着掌中那抹亮眼的翠绿。
  青碧的柳叶衬着她白皙细腻的肌肤,一种柔弱与坚韧交织的绵长情意,仿佛就这样被盛夏的热意与柳叶的清新气息包裹着,无声无息地缠绕在心上,一圈又一圈。
  谢成玉看了她许久,幽幽叹了口气:“是柳也是留。我的好窈窕……”
  “裴少卿真是好手段,你人虽走了,却生生把魂留在了京城。”她摇着团扇,不无遗憾地道:“这下好了,乌衣巷那些公子再是出众,怕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话音未落,孟令窈忽然抬首,眸中旖旎水光早已消散,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清淡从容,“我对乌衣诸郎本就不感兴趣。”
  她将柳枝小心插入瓶中,唇角微挑,“我要的是——那些公子哥儿们心甘情愿掏出的,沉甸甸、亮晃晃的金子和银子。”
  谢成玉愕然,随即像是被戳中了笑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大笑,几乎连手中的团扇都拿不稳,笑声久久回荡,冲散了几分离别的愁绪和躁意。
  “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好窈窈!”
  坐了大半日马车,终于登船。孟令窈心头原存着疑虑,暗忖裴序府中的张先生必是个板着脸的迂腐夫子,或是个行动规矩的刻板之人。待到船舱里初次见面,才觉眼前一亮。
  张先生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形清瘦,面容平和温润。他行礼时举止得体却不过分拘束,开口说话更是字字珠玑,妙语连珠。
  “孟小姐,谢小姐,草民张慎言,奉裴大人之命前来听候差遣。这一路南下,少则一月,多则四十天,若有用得着的地方,或在船上闷了想听个趣闻解解乏,张某人倒也勉强能支应一二。”
  船行江上,张先生便真的成了整艘船上最受欢迎的“说书先生”。他不需醒木,便能把江南一带的山川地理、水路人情、风物习俗娓娓道来。
  不止孟令窈,连谢成玉也听得津津有味,她毕竟出身高门,所见所闻皆是身旁的一亩三分地,对市井琐事确实了解甚少。
  她心下暗叹,看向孟令窈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深意。她原本是打算将自家的管事引荐给好友,如今看来,却是画蛇添足了。裴少卿这番安排,当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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