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了,也是对。
  宴散时已是申时三刻。
  小姐们依次上了自家的马车,孟令窈方坐定,菘蓝一拍额头,“手炉!”
  暖阁的热气烘烤了大半个下午,暖和得叫她都忘了还有一只手炉在加炭。
  去取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孟令窈正喊了苍靛去看看。
  “小姐!”菘蓝小碎步跑着过来,有些气喘,脸颊泛着异样的红。
  孟令窈看了她一眼,放下车窗帘幕。
  直到马车驶出朱雀巷,菘蓝才从袖中摸出个木盒,“方才有人塞给我的,说是...说是上次送的诗集不好,唐突了小姐,特奉上赔礼。”
  给小姐送诗集的人不少,可若论唐突,就只有一个陆状元。
  眼下还是陆状元,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叫陆姑爷了。
  菘蓝的眼睛亮得发光。
  孟令窈沉默不语,视线落在黑檀木盒上,金漆缠枝纹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她闭了闭眼,梦里陆鹤鸣说的那句话此刻在脑海中轰鸣,震得心神摇摇欲坠。
  “娘子要记得,在状元府,连只雀儿都得按我的规矩活。”
  她指尖莫名发颤,铜扣“嗒”地一声弹开,惊得菘蓝“呀”地叫出来。
  一只银簪静静躺在绒布上,纤细的银丝向上攀爬,缠成一朵梅花,正中央一颗宝石红得好似血珠。
  正是梦中那支凶器。
  -
  马车行至孟府门前,甫一停稳,孟令窈等不及苍靛扶,自顾自跳下了车。
  拎着裙摆快步穿过花厅,后院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听见那琴声,孟令窈神色稍缓,脚步也慢了下来。
  踩过青石板上新落的雪粒,她看见父亲正坐在亭中,信手拨弄琴弦,一曲罢,他抚了抚胡须,神情满意。
  目睹过无数次的场景极大地宽慰了孟令窈的心神,让她有一种仍旧置身现实、脚踏实地的安稳感。
  听到动静,抬头便见女儿痴痴盯着自己,孟砚笑道:“看来为父今日这琴谈得不错。”
  “分明是呕哑嘲哳难为听。”月洞门后传来一道轻嗤。
  钟夫人走出来,“一天了,反反复复就是那一段,听得我耳朵都快生了茧。”
  “我是在复原失散的古曲,总要历经多番尝试。”孟砚振振有词。
  “古曲若是都这样,失散了也是造福一方百姓。”
  孟砚:“……”
  孟少卿偏过头,口中念叨着什么“恶语伤人”“只通武艺不通曲意”。
  钟夫人已不再搭理他,转头对女儿道:“要是早知道他今日要练新曲,我不如厚着脸皮跟你一道去长公主府。平白害我耳朵遭了罪。”
  跟在她身后的丫鬟婆子们看向菘蓝苍靛的眼神中满含羡慕,显然也是被魔音折磨得不轻。
  “手怎么这么冷?”钟夫人上前摸了摸女儿的手,忍不住皱了眉,再细看她神色,随即低声问:“可是长公主府上出了什么事?”
  孟令窈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母亲不解的视线中,她打开了木盒。
  “陆家小子送的?”钟夫人扫了一眼,挑剔道:“用料寻常,工艺倒是不错,勉强配得上窈窈。”
  “这…”孟砚手指按在琴上,发出一串不赞同的声音,“你二人尚未定亲,私相授受怕是不好。”
  钟夫人连一个眼风也未给他。
  示意丫鬟婆子都退出去,钟夫人拉着女儿坐到亭中炭盆边,轻抚她后背,温声道:“发生了何事?一支簪子而已,不至于让我的窈窈方寸大乱。”
  孟令窈倚在母亲怀中,嗅了嗅她身上的香味,眼睛不知不觉蒙上一层雾气,小声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听到菘蓝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殒命,钟夫人呼吸陡然停滞了一瞬。
  再到陆鹤鸣那句威胁,钟夫人抑制不住,手一抬,径自掀翻了木盒。
  “荒唐!”
  银簪摔在青砖上的脆响惊得孟砚手一乱,琴弦在掌心勒出血痕。
  “血光之兆!”
  他盯着银簪颤声道:“快取艾草来熏……”
  “熏什么熏?!”钟夫人白了他一眼,用帕子裹住簪子,一扬手用力钉在琴案上,“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孟砚立时扑过去,“夫人!切不可以偏概全。”他可是什么妾侍通房都坚决抵制,一心只听夫人话的好儿郎。
  “古有周公解梦,梦境虽有寓意,却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兴许窈窈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钟夫人一字一句,说得掷地有声。
  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再小心也不为过。老爷的脾性说好听了是温良敦厚,说不好听了就是胸无城府、不谙世故。还好女儿随了自己,否则怎么放心未来嫁到旁人家。
  “女儿也是这般想的。”孟令窈蹭了蹭母亲,思索着道:“他来京城时日不长,或许打听不到什么。但若真是如此暴戾残忍的性情,这么多年,总会露出些蛛丝马迹。”
  钟夫人颔首,扬声唤来管事,细细交待了一番,“遣一队人去吴郡,要机灵的……对了,再找两个生面孔盯着京城陆府,如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立刻来回禀。”
  她转头见丈夫又要摸龟甲,顺手拔出银簪掷进炭盆,嘲道:“老爷不如算算,是您先卜出吉凶,还是我先烧光这晦气东西?”
  苦心研究《周易》多年的孟少卿默不作声把龟壳塞回了袖口。
  火舌卷上银丝梅花,很快变得黯淡无光。孟令窈望着盆中扭曲的簪子,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此刻,她脑中无比清晰——她与陆鹤鸣缘尽于此了。
  既存了这份疑心,再想毫无芥蒂地共度余生便不可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连君子都避之不及,她小小女子,更不允许自己至身于可能的危险之中了。
  妻女已雷厉风行将事情安排妥当,孟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轻叹一声,抬手,抚了一曲提气振心的《梅花三弄》。
  悠扬琴声中,孟令窈微垂眼帘。
  不错,眼下正是梅花怒放的时节。
  慈安寺的蜡梅开得正好,倒适宜来一场偶遇。
  -
  长公主府。
  送走最后一名宾客,长公主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后的姑姑快步上前,替她揉捏肩膀。另有一名丫鬟奉上茶水。
  长公主抿了一口,眉尖微挑。
  “今日的茶水广受好评。听小姐们说,古籍有载,鹿肉与松树上的雪水最相宜。”姑姑声带揶揄,“都称赞长公主实乃风雅之人。”
  风雅?
  她何曾与这词有关系?
  长公主神色变幻莫测,少顷,她道:“我今晨在院中练习箭术,不慎射断水井上方的松树枝桠……”
  “那一整枝松木,便都掉入府上的井中了。”
  第3章 男人如菜谱 男人,何其无趣
  “小姐,打听到了,周公子自冬至那日就去了慈安寺,如今已有五日。”苍靛穿一身粗布褐衣,打扮得同城中贩夫走卒一模一样,加上毫无特色的五官,混如人群就像一滴水融入河流。
  “听寺里采买的小和尚说,按照惯例,至少要住上半个月的。”
  周逸之每年冬日都要去寺里小住不算什么秘密。
  这都要得益于周家的老夫人,她老人家不止一次在宴会上盛赞她的孙子纯孝。说是为了给她祈福,每年都要去慈安寺潜心礼佛。
  微微颔首,孟令窈道了一句“辛苦”。
  “不辛苦。”苍靛笑得欢实,脸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平淡的眉眼也瞬间多了光彩,“我今儿还帮城南的菜贩子卖光了菜,分了我五十铜板。”
  “好哇!”菘蓝佯装生气,“小姐让你办事,你倒好,出门挣上了外快。”
  “不这般,人家哪能让我在他的摊子上待了半天。”苍靛抓出一把铜钱,笑道:“好姐姐,分你一半,多替我在小姐面前美言,下回有这活儿,还叫我。”
  “去去去,谁要你的钱。”菘蓝嫌弃,“快下去换衣裳,一身的灰,也不怕熏着小姐。”
  苍靛仍是笑着,朝孟令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这两人都是孟府的家生子,几乎同孟令窈一道长大,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平日里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是她的左膀右臂,离了谁也不行。
  孟令窈未曾对他们吐露梦境,还未发生的事,说出来徒增担忧,更何况依着菘蓝的胆子,知道了怕是晚上都要愁得睡不着觉。
  好在菘蓝和苍靛从不质疑她的决定。
  “小姐,水调好了。”
  外头的小丫鬟端来温度正好的水,又加了白芷、兰叶等香料。
  待孟令窈洗净擦干手,菘蓝紧跟着从妆台屉子里拿过梅花香膏,一层层敷上,涂抹均匀,而后不轻不重地按摩。
  冬日风大,屋里又常烘着炭火,若不小心护着,手便容易发干开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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