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色铁轨 第24节
“我记得你父亲一般不愿把案件的调查结果透露给你吧。”
“这次不一样,我是当事人。”
沉默有顷。
“那晚是我说谎了。”她终于开口,“当时的情绪太低落了,自暴自弃。觉得父亲的死和我的离家出走有关系。如果我还留在家里,他的情绪多少也会稳定点吧。所以当时说了气话,说自己需要为他的死负责,让你产生了误解,十分抱歉。”
我盯着她的眼睛,瞳孔深处如水井深处的清澈倒影般,映出了异常真实的愧疚感情。但正因为如此,我明白她在说谎。
“你觉得这么说我会相信吗?”
她扭头望向地面,“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吗,当时你说要坦言一切并自首就不是实话?拜托了,把真相告诉我吧。”
她依旧望着地面,紧紧咬住嘴唇。
“我不知道你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忍不住向前一步,“你知道我始终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转过身,面向墙壁,手捂住脸。传来了类似哭声的呜鸣声。
而我自然吓了一跳,连忙柔声安慰,说自己并没有逼迫她的意思,但毫无作用,她的肩膀颤抖个不停。
本来远远躲在走廊里看热闹的家伙们也惊喜地发现了这一点,三三两两地靠近,很快在我们的身边筑起一道人墙。
在众人麻雀般的叽叽喳喳声中,我完全慌了手脚,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个劲地低声劝说李子桐别哭了,虽然知道她并不一定真在哭。
有人分开人群走了出来,是高阳。我多少松了一口气。刚想让他帮忙缓和气氛,他却面无表情地一拳打来,正中我脸上的左颧骨,相当有劲。视野歪曲变形,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他伸手抓向我的领子,我架开他的手肘,与他扭打在了一起。
围观人群中有女生尖叫起来,引来了巡查的教导主任。他一手一个拖住我和高阳,喝令我们跟他去办公室处理问题,没管在一旁头也不回的李子桐。
我和高阳在主任办公室里听了一段极其漫长的训斥。按他的说法,我们很快就要吃处分了。不过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在教导主任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之后很草率地放我们走了,“我记住你们两个的名字了,再惹麻烦可饶不过你们。但现在回去上课吧。”
从办公室出来,上课铃早已响过了,走廊上空荡荡的。我们惊魂未定,不由得讨论起刚才的事来。
“刚才进来的女人是我们班主任,多半跟教导主任提起了我们打架的原因,所以才会轻易放我们出来。”高阳分析道。
“原来如此。”李子桐家的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这样的热度校方可以说是避之不及,所以才想尽量冷处理吧。
两句话说完,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打架的事,气氛尴尬起来。
“你不该去找李子桐的。”高阳先打破沉默,语气颇有责怪的意味,“谁都知道她正处于风口浪尖上,精神压力特别大。”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一听这个词我就火大。你知道一周以来班上有多少人打着‘讨论案件’的名义缠着她问东问西的吗?甚至还有不良团伙等在学校门口找她。多亏了教师那边出面阻拦了这类行为,这两天才有所好转。你居然也来这一套?”
“这……不是一个班的,我没听说过这些事。”
“那你现在知道了吧?”他的语气余怒未消。
“我和那种因为无聊而探寻八卦的人又不一样,是真心为她考虑的!”我也生气起来。
“那又怎么样?每个人都有不愿说出口的事啊。何况她的身世那么……复杂,总有不愿意说出口的事吧?”
“等等,你说她的身世……那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这个城市就那么点大,警方又大张旗鼓地四处调查,连学校里都来过了,消息早就传开了。现在恐怕大半个学校的学生都知道她是被收养的了。”
“怎么会……”我目瞪口呆。
“太可怜了,她的身世那么不幸,现在连一个亲人都不剩了……刚才是我不对,但如果再有人找过来问东问西的,我恐怕还是会忍不住动手的,哪怕对象是你也不例外。”
说完,他重重地踏出脚步,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教室方向去了。
下午的课依旧要上。有不少同学偷偷窥探我的表情,都被我反瞪回去,乖乖听课了。
我的心情依旧愤愤不平。且不说高阳这个没脑子、没立场、没价值观取向的重色轻友的白痴。李子桐一定瞒着我什么。而且就像以往一样,以为装个可怜就能让我无话可说。
但两节课后,我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是自己太过冲动了。李子桐的说辞并没有什么解释不通的地方,说不定阁楼录像带的内容真是我想多了,误会了。毕竟只看过一次,而且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根据父亲传授的刑侦经验,证人的记忆因为情感取向产生偏差再正常不过了,必须谨慎地加以分辨。也就是说,忽略个人情感,李学强可能只是一个违法进口海外禁片的二手商贩而已。
而且就算是李子桐在说谎,那又怎么样?也许她说的只是明哲保身的谎言而已。但自己不是早就决定站在她那一边了吗?哪怕陪她逃亡也在所不惜。如果她可以瞒过所有人
的耳目,平安生活下去。自己又为什么一定要拆穿真相呢。
说到底,是太过强烈的自我意识作祟。我认为自己和李子桐是朋友,她就不该有一丝欺瞒,这才搞出这么一幕难堪的闹剧。
我打心底地期盼此事到此为止。结果班主任听闻消息,放学后把我留在了办公室,并给我的家人打了电话。母亲又去上海了,赶来和我一起受教训的是父亲。他沉默不语,用刑警查案的目光盯着班主任不放。后者很快就说不下去了。
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已经放学了。父亲开了车,本想直接我回家,结果半路上寻呼机收到信息,就折回了警局。他让我在上次待过的空办公室等着,说忙完了手上的事就带我去附近一家饭店吃饭。
我对他淡然的态度很是惊讶。本以为他心里憋着火,打算等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再发作。现在看来他似乎并没有这种打算。随即我想起自己下周就要转学去上海了,恐怕是因为即将分离这一点,父亲才给我额外优待的吧。
“你就坐这写会作业,别出去影响其他人工作。”父亲临走前交代。
等了快一小时,父亲仍没回来。我感觉小腹肿胀起来,溜出了房间。
我熟门熟路地摸到二楼洗手间,这里仿佛是整个派出所的缩影:狭窄、压抑、一股烟味。较短的一侧墙壁设有洗手槽,另一侧较长的墙壁设有两个陶瓷小便斗,高度平行于臀部,没有儿童款的。沿着主墙壁只有两个隔间,门锁都没出现红色方块。我挑了靠窗的蹲了进去,结果发现门锁根本就是坏的。
没等我完事,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赶紧用手拉住隔间的门,好在脚步声是向着小便斗的方向去的。
“刚才老苏带来的小孩很眼熟啊。”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他家儿子,上个月还被当做嫌疑人在局里审过,你忘了?”另一个声音明显苍老些。
“我说怎么那么眼熟。”我听见打火机的敲击声,接着烟味更浓了,男子似乎正呼出浓烈的烟气,“那起案子是移交给市局处理了吧,有结案的消息吗?”
“没呢,倒不如说是更麻烦了。”另一个声音说道。
我悄悄把隔间的门推出一条缝。
两个穿警服男人正并排站在小便斗前,遵循着避免互看的国际礼仪。左边的人的头型从背看就像南瓜一样,我只记得他姓吴。右边的年轻男子的后脑勺则没有什么特色,脖子较一般人而言粗了些,但我也不可能通过这一点辨认出他是谁。
“上面那帮人搞什么鬼,拖着社会影响力这么大的案子不结。那个叫李学强的男人,自杀的嫌疑还不够明显啊。”粗脖子警官说道。
“不是他们不想,是又发现新疑点了。”南瓜头的吴警官回答,“案发前一天,曾有个穿供电局制服的男子去过李学强家,形迹可疑。向供电局询问发现,他们那天并没有查电表的工作安排,也否认那个男的是局里的员工。”
粗脖子浑身一哆嗦,不知道是排泄尿液后失温的生理反应还是吓了一跳,“案子搁我们手上时怎么没查出来?”
“李学强的儿子,那个叫李天赐的小鬼,市局的人从他嘴里撬出的情报。案发后那小鬼吓坏了,无论换谁去问就来来回回地重复有限的几句话。上周他姐回来了,估计是终于安心了,他这才恢复记忆似的想起有这回事。所以算不上我们的责任。”
“就怕上面的领导不这么想。”粗脖子低头望向下体,胳膊的动作像是在处理拉链,“那个假冒供电局的人到底什么来头?”
“鬼知道,希望只是个上门摸点的盗窃惯犯,千万别和命案扯上关系。模拟画像倒是有了,市局传真过来的。我正丢在档案室复印呢,回头人手一份。”
两人紧了紧皮带,鱼贯离开。我快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从隔间里溜了出来。
究竟要不要冒险调查到底呢?在这个问题上我只犹豫了一秒。无论是为了背负撬锁嫌疑的自己,还是为了失去双亲的李子桐,我都有责任查明真相。
档案室位于二楼。一路上没遇到其他人,这个点还在值班的警察应该不多了。安静得很,只有档案室里复印机运作的声音。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从复印机里抽出已复印好的纸张,难以置信的画面内容展现在眼前。
由于失手,纸张散落一地。上百张相同的面孔无言地盯着我。
过去的所有揣测都被否定了。
虽然是碳素线条的简写素描,但脸部的特征很明显——略显落魄的面容,眼珠小而尖刻,稀疏的短发局部见白。我认得这张曾反复出现在噩梦里的脸,是“瘪四”。
第29章
六月,夏日将至。北方的寒冬气息终于完全消逝。转学去上海的日期到了。
我没再向母亲提过拒绝转学的提议,这让她十分欣慰,以为我终于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其实我不过是想逃避而已。
警方并未发布对于瘪四的通缉令,也没大规模组织警力搜索他行踪的迹象。可能是调查后发现他与案情关系不大,连犯罪嫌疑人都算不上。只有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瘪四和他的儿子郑坤已经失踪了。消息是从张志豪那得知的。一个月前,他得知郑坤终于退烧清醒的消息,曾上门看望过一次。但那天以后郑坤主动切断了联系,不声不响地消失了。张志豪几次上门,都遇上铁锁把门,家中空无一人。打电话过去也没人接,再打就发现电话也停机了。
我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郑坤家那一带观察,发现他家的房门上了一把硕大的铁锁。门把上都积灰了,显然很久没人出入过了。附近的几户人家只有一家尚有人居住。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院子里喂鸡。我向他打探消息,得知瘪四一个月前曾说自己要南下打工,之后就带着儿子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
打工什么的明显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我很清楚他们父子俩在害怕什么,躲避什么。李学强的死明显和他们有直接联系。
关于案发现场存在第三个人,也就是真凶的推测。瘪四无疑是相信的。因为这一推测初听匪夷所思,但与现实丝丝入扣,也能解释原本那些俨然灵异事件的疑点。像是为什么警方搜查了音像店却找不到任何凶案线索,录像带为什么会跟随尸体出现在井中等等。我本以为是自己临时编造的谎言骗过了他,其实是这一推理的真实性说服了他。
我太低估瘪四这个人了。他根本没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么个毛头小子身上,证据就是他再也没找过我。
他想亲自动手。
房门肯定是他撬开的。他乔装成供电局的工作人员,盯上了李学强。他没有破案的智商,但擅长阴险狡诈的手段。很可能他就像那次对付我一样,打算绑架李学强,再用塑料袋套头之类的手段逼迫他说出真相。但实施过程中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或许是李学强的反抗太过激烈,或许是他下手时失去了分寸,人死了。他只得伪造出自杀现场,仓皇逃离。
自从被冤枉后,我一直努力找出李学强的真正死因。没想到真相竟如此滑稽又残酷——自己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我亲口告诉瘪四,李学强是最有嫌疑的人。
如果我能鼓起勇气,把瘪四的威胁抛之脑后,向警方揭露真相。瘪四肯定会被抓,李学强也不会死。然而现在一切已经太晚了。
我不敢面对李子桐,不敢面对任何人,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罪恶感像幽灵一般冷冷紧贴后背,夜里化作梦魇纠缠不休。我梦见自己独自攀岩又意外坠落,没有安全索的坠落。醒来后手脚残留着麻痹感,力量怎么也恢复不好。注意到的时候,我的心脏已被空洞所占据。
离开城关市的那天是周末,天空时有细雨飘落。我在人群中寻找高阳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昨晚,我犹豫再三,终于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将要离开的消息,并报上火车班次和时间。但他不言不语地挂了电话。
父亲在候车厅送别时说了很多话,但我基本都没听进去。
“广播k1035十二点发车,快走吧。”母亲催促道。
我机械式地与父亲告别。在此与过去告别,一刀两断吧,我在内心深处期盼着。有关小城的种种消极回忆附属着繁杂的心绪浮出水面,像沼气池的气泡一般翻涌不停。沉迷于街机游戏的颓废模样,被小流氓钳制作恶的窝囊画面,可耻的“乳胶制品”事件,一幕幕在我眼前走马灯般地播放不停,罪恶感让人难以忍受。
我期待自己到达新的地点,变成新的人。体验小时候新学期伊始,手指触及崭新的课本时的那种感觉。
母亲和我取票进
站,在四号站台等待列车。母亲一直唠唠叨叨地说明到了外公外婆家该如何问好。我早听得腻了,扭头张望,竟意外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有东西落下忘拿了。”没等母亲反应过来,我已经从其他旅客的胳膊肘下钻过,反向冲往进站口。
没错,我看到是李子桐的身影。她站在验票的栏杆外,与车站工作人员焦灼地争辩着什么。
我钻入连接站台和候车厅的地下走廊,迎面看到李子桐像穿过沙丁鱼群的海豚一样,在人群中跃动前行。两个车站工作人员一边喊一边在后面追。
我也向她那挤去,由于与人群流动的方向相反,前行的阻力更大。我们终于在走廊中段艰难汇合。
“他们为什么追你?”
“没买票,硬冲卡口进来了……”李子桐气喘吁吁地回答。
“别废话了,先躲吧。”我按低她的头,自己也弯下脊背,借人群的掩护向右穿行,走上无人的二号站台楼梯。
我脱下自己墨绿色的连帽夹克,披在李子桐肩上,又掀起兜帽遮住她的头发。由于身高差距,夹克的下沿一直遮到她的膝盖上方。如此一来,只看背影的话,刚才那个穿写有“painting”字样的运动衫和蓝布校服裤的短发女孩瞬间消失了。
背后传来追赶的呼喝声,我们谁也不敢回头,努力压下想快跑的冲动,一步步缓缓踩着楼梯往上走。背后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