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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19节

  “咦,不换地方了?”
  “今天广场上人少,就在这里拍吧。西侧沙坑那边刚好没有人。你坐在秋千上,篮球就放在面前的地上。”她用纤细的手指比画出一个取景框,“你俯身与篮球对话,完美的构图。”
  我叹了口气,在秋千上坐下。李子桐举起摄像机检查镜头的效果。旁观者的视线立刻聚拢过来,让我感觉芒刺在背。她说广场人少,是与平日里做对比的,实际上还是有四五个遛弯健身的老人,一对推着婴儿车,看起来像是年轻夫妇的男女。大概是摄像机很少见吧,他们无一例外,都像发现野生动物保护区偶然一现的珍稀动物似的观察着我们,窃窃私语。
  “还是换个地方吧……”我恳求道。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全神贯注地对着一个球说话,我的精神意念还未强大到这种地步。
  “别担心,我试过了,这个角度拍不到其他人。”
  “不是这个问题,这么多人看着呢,不尴尬吗?”
  “不受外界的干扰,专心于演出可是演员的基本素养。连这点都克服不了怎么拍出好片子?”她毫不理会我的抗议,继续拍了下去。
  第23章
  拍摄活动一直持续到了初二学年的结束。我的脸皮厚度也因此磨砺到了极致,拍摄时有再多旁观者都无所谓,麻木了。暑假里,李子桐变本加厉,几乎每天都缠着我不放。好在以剧本的厚度估算,电影的剧情已经结束了大半,再忍忍就结束了。可料想不到,她竟提出了突破我底线的要求。
  8月初的一天,气温高得像置身新疆馕坑烤炉一样。她把见面的地方定在了郊区的水库。由于零花钱见底,坐不起公交,我只好自行车去。到达的时候已经满身大汗了。
  一见面我就忍不住抱怨,“为什么要选这么远的地方拍摄啊,市区不也有人工湖吗?”
  “好啦,好啦,知道天热,你迟到了接近半小时我不也没说什么吗。”
  她扔来一罐可乐,接到手发现完全不冰,但我还是一口气灌下半罐。
  “快四十度了,尽量选有树荫的地方拍好吗?”我建议道。
  “放心,等下就去一个特别凉快的地方。”
  今天要拍的一幕是与篮球的告别:由于迟迟找不到其他活着的人类,少年放弃了继续寻找,在野外一处生态恢复得不错的地方定居了。可有一天,在少年睡着的时候,强风吹过,篮球落入了湖中,渐渐漂远消失。少年醒来后发现自己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悲痛欲绝。痛哭流涕之后,他终于再度踏上寻找其他人类的旅程。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我连台词都背熟了。但李子桐突发奇想地改变了计划。
  “我昨晚睡觉前想到了,单是拍摄事后少年哭喊的画面恐怕难以表现他的悲痛。太单薄了,而且你的演技又是……那样的。”
  突然被指摘演技让我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想自己确实没有拍哭戏的自信。别的不说,眼泪肯定挤不出来,于是只好叹了口气,“你想怎样?”
  “我是这样打算的,”她紧张的咽下一口吐沫,“剧情改为由你下湖去追篮球。”
  “啊?”
  “就是说,借由少年不顾危险下水拯救篮球的画面,展现他对友谊的重视和决心。”
  “喂喂。”我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抽搐不已,“在这里下水?你来时没看到‘禁止垂钓和游泳’的立牌吗?”
  “放心吧,这种事不会有人管的,湖对岸还有几个大叔在钓鱼呢。”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处,还真有两个身穿迷彩服的中年人正在钓鱼。
  “钓鱼或许可以,但你看这里的水质,就算再怎么降低标准也不算干净啊。”我死命地提出抗议。毕竟肉眼可见的——岸边都是淤泥,湖面上漂着大量浮萍,还有一条通体发白的死鱼。
  她的瞳孔犹如太阳般炙热发亮,“拜托了,就当是为艺术的牺牲。”
  “不行,这次绝对不行。而且我也没带泳衣。”
  “用不到泳衣的,你就穿日常衣物下水就行,这样才有真实感。”
  那拍完了怎么办,我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再回去?这女人到底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感觉她只是把我当成了好用的工具。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生气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当这么长时间没有片酬的义务演员就算了,跳湖这么离谱的事我绝对不会干的。”
  “可你是主演啊,这可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电影。都完成大半了,你就不想善始善终?”
  “说得倒简单。你怎么自己不试试?电影不是有用替身的拍法吗,反正只能从岸上拍远景,你把头发扎起来一样能拍。”
  “我不会游泳。”她简明扼要地回答。
  是嘛,我倒是游得不错。小时候在少年宫的游泳班专门学过……但这话不能说出口。我干脆半躺在湖边的树荫下闭目养神,李子桐蹲在旁边劝说了半天,通通当做没听见。
  最后她也气馁了,在我身边背靠树干坐了下来。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想要出声安慰两句。但一想到这时候示弱后患无穷,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没开口。
  “你想约会吧?”她突然开口说道。
  “瞎说什么啊……”我多少慌乱起来,难道自己不经意间说漏嘴过?
  “记得高阳同学吗?虽然现在不同班了,但作为老同学,他有时会打电话过来聊天,话题偏向于怀旧,比如聊聊过去班上的老同学什么的。”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感觉心跳加速,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听说去年圣诞节,他的一个朋友抱怨了很久呢。好像是被一个女生邀约了,以为要去约会,兴高采烈了半天,结果对方连电影票都没帮他买。”
  那个不知掩饰的大嘴巴!我听见自己发
  出愚蠢的支吾声,感觉血液冲上脖子。
  “高阳不知道那个女生的名字,只知道他朋友管她叫做‘无血无泪的死女人’呢,真是个挺有意思的名字呢。”
  “不,没有的事……”
  “好啦,这个话题暂且不谈。”她直率地望着我的眼睛,“如果这部电影能顺利拍完的话,我就陪你约会一次怎么样?当然,电影票也会买好两人份的。”
  “你说真的?”
  “当然,一言为定。”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在岸边模拟了十几次拍摄内容后,李子桐终于同意正式开机拍摄了。
  “乔尼!”我喊出篮球在电影里的名字(李子桐起的,毫无创意),脚趾刚踩入水中就犹豫地停下了脚步,水温比想象中的冰凉不少。
  “cut!”她在身后不满意地喊道,“你的表现也太差劲了,和刚才排练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啊!拿出气势来,落入水中的可是你唯一的朋友,一口气跳入湖里去救它!”
  结果只好重拍一遍。这次我做好了心理准备,一鼓作气跳入湖中。没想到水底全是淤泥,脚下一滑,喝了几大口水,拽住水边的芦苇才勉强维持住身体平衡。
  刚把头探出水面就听到李子桐的抱怨,“怎么搞的,再重拍这卷录像带要废掉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水底都是滑溜溜的泥巴!”
  她检查了一会录像机的状况,“算了,继续重拍吧。”
  谁也没预料到这一段戏如此难拍。之后大约重拍了六次,总是遇到各种瑕疵和意外情况。扑水溅起的泥巴糊在脸上了,本该随水波漂远的篮球卡在芦苇丛里了,对岸的钓鱼佬改变钓点闯入了镜头一角。我只得一次次的游远把篮球捞回来,李子桐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大概是心疼录像带的钱吧。
  第七次终于顺利起来,从头到尾没听到她喊停的声音。我松了一口气,但表情动作上不敢怠慢,努力演出焦急的样子,拼命追赶漂往湖心的篮球。
  右小腿的肌肉猛然抖动了一下,接着快速收缩,痉挛,疼痛到不听使唤了。我意识到是腿抽筋了,整个人猛地向下沉。本想蹬一脚水底的地面,探出水面喊救命,但脚底下空空如也,不知何时,湖水陡然变得深不见底了。
  我心里一慌,“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水。挣扎了半天才勉强把头伸出水面,一边喊叫一边用手拍击水面,但没听到李子桐的回应。支撑了大概两三秒,我又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神使鬼差的,我在下沉的过程中想起原本的剧本安排——少年其实不擅长游泳,他追逐篮球到差点溺水,这才放弃拯救朋友,游回岸边。
  这下完了,李子桐多半以为我的溺水表现只是演技吧。她大概能收获最真实的溺水画面,可我短暂的人生估计得交代在这个臭水塘里了。
  身体的反应却和脑中想得完全不一样,求生本能驱使我挥动着胳膊和左腿,拼命向较浅的水域划去,但呛入呼吸系统的脏水很快让我头晕起来,力气也越来越弱,身体像秤砣一样直直坠入湖心。
  有人猛然在我的腋下托了一把。借助外力,我全力上浮,终于把鼻口探出水面,猛吸一大口气,精神一振。用手抓住脚尖往后拉,右腿终于从僵直中恢复了一些。转头一看,却看到李子桐正扑腾出高高的水花,乌黑的长发浮起,脸却沉入了水下。
  我吃了一惊,赶紧去拉她的手臂,但反而被她拖住向水下沉。我心知不妙,好在最后一次探头出水时看清了岸边的方向,一沉入水中就手脚并用猛力扑腾。
  我们互相拖拽着,在水底艰难前进,短短十来米的路程却像前往天堂的道路一般冗长。脚下终于踩上坚硬土地的一刻,心情就像是获得重生了一般。
  我们都早已筋疲力尽,呕了半天湖水,躺在岸边喘粗气,半天才缓过神来。
  “原来你真不会游泳啊。”我勉强支棱起上半身望着她。
  “又没人教过我。”
  她靠在石头上,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展现出凹凸有致的曲线,白亮亮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我连忙挪开目光。
  “对了,摄像机呢?”她慌张地喊道。
  我们在岸边找了很久,终于在杂草丛中找到了。似乎是刚才她慌忙之下随手扔到一边了。外壳摔出了一道划痕,但好在没坏,开机后还能正常运作。
  “太好了,我还以为影像记录要没了呢。直到我发现你是真溺水的那一刻前,拍摄得相当完美。”
  相比之下,我们的命都差点没了,这点才是最应该后怕的吧?
  大概是我的真实想法流露在了脸上,她意识到了什么,“对了,我应该向你道歉的。把你拖进了危险的计划里,实在对不起。”
  我摇摇头,“没事的,不是你救了我吗?”
  “但归根结底,如果不是我强迫你演什么跳湖的戏码,你也不需要被谁救吧。”
  “都说了不用在意了,我们不是朋友吗。既然没有真出事,也就不用计较太多了。”
  “朋友?”她的表情有些困惑。
  我比她更加困惑,几乎说不出话来。如果我们之间连朋友关系都算不上的话,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陪她胡闹了这么长时间?
  “我以为你只是为了还人情而已。”她说。
  天色渐黑,早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但湿透的衣服迟迟未干。我一个男的还好说,李子桐则露得太多了,不适合走在街上。我们只好在湖边等待。
  空中浮现出一轮青白色的月,瘦弱的新月。
  我们谁也没再说话,气氛陷入尴尬的沉默。对岸钓鱼的人不知何时也离场了。四周静得可怕,连鸣虫的叫声也听不见。
  李子桐看上去在沉思默想着什么。除了不时地摆弄一下录像机,她一直凝视着湖面倒映的月影。映在她眼眸里的是怎样的景致呢?由于月光阴影的关系,我无法读取她脸上的微妙表情。我们之间或许隔着无法想象的距离。
  “冷吗?”她放下摄像机,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没等我回答,她就靠了上来。背上感觉到一阵暖意。
  “这样暖和点。”她说。
  我们就这么背靠背坐着,而地球仍在自转个不停。
  “刚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至少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点点头,随后意识到她应该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挺奇怪的?”
  我对着夜空伸出右手,指尖拂过月的光晕,但没有摸到什么东西的实感。
  “多多少少吧,你是我认识的最孤独的人。”
  “孤独的人会显得很奇怪吗?”
  “并不会。可你是特意选择那种生活方式的,所以才奇怪。”
  “我没刻意去选。”她用大人气的平静的声音说,“只是胆小而已。与人交往太深就要付出真心,我害怕那种毫无防备的感觉。”
  “这不是交个朋友就需要有的觉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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