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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铁轨 第11节

  我曾目睹张志豪充当打手讨要保护费的场景,有一个三年级的孩子拼死不交钱。郑坤用眼神示意动手,他挥拳就打,起初尚有克制,渐渐地下手越来越重。随着血沫儿溅起,他身体深处的那股黑暗似乎扩散开来,占据了主导地位。最后郑坤不得不出手制止,以免真闹出大麻烦。
  张志豪路过车棚,与我四目相对,但显然没认出。我忍不住喊出了声,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会,恍然大悟,“是你?”
  我点点头,希望自己脸上的笑容没有自我感觉的那么僵硬,“郑坤让我来帮忙的。”
  “你跟他还有联络?”他发出短促的喉音,很难分辨那是咳嗽声还是笑声。
  “其实确实几年没见了。但前几天他忽然找到我,说有件麻烦事要我帮忙。我也不好拒绝,毕竟欠过他的人情嘛。”我多少有点紧张,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
  “哦。”张志豪的表情有些困惑,我抓住时机切入话题,“就是音像店的麻烦事,你知道的。”
  “怎么还在担心那箱录像带啊?”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我早说了,没事的,还都还回去了,警方不会发现的。”
  录像带?他们真的去音像店偷东西了?我按捺住兴奋,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打听到真相,这家伙果然很好骗。但我也不敢抓着录像带的事继续问,这样会暴露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实。
  我装出一脸担忧,企图吓唬他,“可听说警方最近一直在追查被盗的录像带,还成立了专案组呢。”
  “不会吧!”他嘶了一声,用前臂擦了擦鼻涕,“几张破录像带能值几个钱,至于那么劳师动众?”
  “可他们也不傻。经过调查,录像带和凶杀案的线索已经被关联在一起了……”
  “等等,哪来的凶杀案?”
  “当然是音像店女老板的死啊,‘现实版午夜凶铃’,警方正全力在追查呢。”
  “那女人死了?怎么死的,我怎么完全没听郑坤提过这事……”他脸上的困惑似乎是发自真心的。
  我和他一样困惑。本以为他是谋杀的共犯,现在看来,他对案情的了解说不定比我还少。
  “郑坤到底是怎么对你说的,那箱录像带他到底还回去没有?”
  “这个……约见面时他急匆匆的,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办。只简单交代了两句就走了,没说太多。”
  他细眯的眼缝里突然透出怀疑的光,“哦,那他什么时候约你见面的?”
  “额,就前两天……”
  “前两天?”他顿时凶相毕露。小学时代受欺负的记忆被唤醒了,我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
  “我是说前段时间,嗯,就上周日,下大雨的那天。”我强行镇定下来,在脑中努力回忆在音像店遇见郑坤时的情景。十句假话里混上一两句真话,是说谎不被戳穿的关键要诀,“那天他穿一件灰色棉袄,浅棕色灯芯绒裤子,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带伞,和我说完话,冒雨就走了。”
  “哦,难怪。”张志豪似乎信了,“那之后你再没见过他吧?”
  我连忙点头,顺着话头说了下去,“他一直不露面。”
  “肯定露不了面啊。那天他淋了雨,当晚就病倒了。”
  “真的?”眼下的情况对调查太有利了,为了掩饰浮上嘴角的微笑,我多少得费点劲,“他现在怎么样,好点没?”
  “没……倒不如说是更严重了,周三我去看他时,依然在发高烧,神志都不清醒了。认不出我是谁,还一个劲地嘟囔着什么‘录像带’。我正准备再去看看呢。”
  我的脑中灵光乍现,“要不一起去?我也很担心他的身体情况。”
  “唔……”他迟疑片刻,“也不是不行啦,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
  “探病的水果钱你得出一半。”
  出发前,我被告知
  郑坤家很远。
  我们转了三趟公交,穿过市区向北驶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凄凉,荒地开始闪入眼帘。最后我们在一个连站牌都没有的小站下了车。继续往北步行十分钟,张志豪指了指一栋土坯老屋,“就是那了。”
  城关市的历史很短。城里的居民,出身于附近农村的居多。像我家就是,直到祖父母那一辈还在务农。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这座煤炭城市像一条处于刚刚苏醒,卯足了劲吃桑叶的硕蚕,把周边乡村的绿一点点蚕食殆尽。而我们所处的位置,显然就是当前的城市边缘。脚下的硬化水泥路再往前几十米就断了。再往北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和无法通车的乡间小道。
  附近有三四间房屋,彼此相距大概几十米。有的是红砖墙,有的是土砖墙,但都是茅草顶。最靠右边的那一间就是郑坤的家。屋子周围荒草丛生,褐色的爬山虎根爬满了东墙,看起来像舔舐墙壁的野火。离地面比较近的墙脚,则长满了绿苔藓。但他家竟不是这一带最破败的。隔壁的邻居似乎很久以前就搬走了,从破裂的窗户可以看见屋里落满灰尘的旧家具。
  张志豪“框框”地敲响木门,一个中年男子探出头来。
  “是我,郑坤好点没?”
  “唉,挂了几天水,体温刚下来点。”男子望望我,“这位是?”
  “哦,他也是我们的朋友。”
  “叔叔好。”我知道此时必须小心谨慎,如履薄冰。装出模范学生的模样,递上果篮。
  眼前的中年男子大概就是郑坤刚出狱的父亲了。记得外号叫“瘪四”,我曾听过有关他的不少传言,本以为肯定是个面相凶恶的男人,络腮胡,刀疤脸。没想到他其貌不扬,甚至显得有些落魄。头发像细铁丝般硬,鬓角稍许变白。手脚长长的,手指尖渗有尼古丁的黄斑。他的举止表现也和常人无异——像普通家长一样,他热情地招呼我们进门,还一直感谢我们来探病。
  “阿坤有你们这样的好朋友真是太好了。”他挤出笑容,露出焦黄的门牙,“快进来吧。”
  看来短时间内不会露馅了,我回以微笑。
  屋里昏暗,刚迈过门槛一步,异臭就扑鼻而来,我不由产生一种步入野生动物栖息巢穴的错觉。
  老屋大抵都有独特的味儿,但郑坤家的味道实在非同一般。垃圾变质的馊味儿,肉类腐败的酸味儿,以及种种分不清种类但尖酸刺鼻的混合臭气。
  瘪四并没有立刻领我们去探望郑坤。他让我们客厅先坐坐,自己去看看郑坤的情况适不适合见客。
  我们在廉价人造革沙发上坐下。这玩意像是垃圾堆里捡回的破烂,弹簧完全失效了,张志豪像雪山遇难者一般深深陷入了沙发里。扶手也黏糊糊的让人不快,不知多久没擦过了。
  抬眼一看周围,我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倒不是因为环境的破旧——那个年代谁家的条件都半斤八两,没有特别富裕的——而是因为四面墙上都贴着符纸,黄色的,写着看不懂的草书文字。
  屋子西首处摆了一张和环境格格不入的供桌。桌上有一尊盘腿而坐的雕像,上半身被红布遮住,看不见面孔。雕像脚下供奉着肥鸡、红烧肉和醋熘鱼,还有一个盛放着麻布口袋的大盘子。蜡烛燃烧正旺,几只苍蝇围着饭菜乱飞。看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用手肘捅了捅张志豪的腰,低声问,“他家信什么邪教吗?”
  “哦,你说祭拜的香火啊,我早看到了。”他大大咧咧地回答,“我老家那的人也这样,信啥的都有,逢年过节还非要带我一起去庙里烧香呢。”
  “我觉得这是两码事……”
  西侧的房间隐约传来奇怪的“吱吱”声,我探头张望。房间的木门没关,能看到一个土制灶台,显然是厨房。我注意到灶台边有个与厨房不协调的大铁笼子,是关大型犬用的吗?那大小甚至能勉强关进人。笼子有团毛球状的东西。
  我盯着看了会,但再没听见奇怪的响动。正当我以为刚才的声音只是错觉时,毛球突然动了动。我差点惊呼出声。这时瘪四刚好从东侧的卧室走了出来,我赶紧把声音吞咽进肚子里。
  “唉,他的状态还是很差。”瘪四说,“你们进去看看吧。”
  打开木门,东侧的卧室却是另一番景象。屋里打扫得窗明几净,一丝异味也没有。郑坤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湿毛巾,身上盖着厚厚的两层棉被。他的脸色潮红,颧骨突出,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皮肤失去光泽,像是粗糙的牛皮纸,感觉不到一丝生气。
  “阿坤,你朋友来看你了。”
  “瘪四”扶起儿子,让他上半身靠床头坐着。郑坤的眼睛像蒙了一层薄膜似的混浊,根本无法确知他有没有真认出我们。
  我的大脑和舌头都罢工了,完全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好在张志豪发挥了他旁若无人、自说自话的本领,对着病床聊起了天。虽然都是些无聊的话题,但气氛多少不那么沉重了。
  瘪四擦了擦眼角,“你们先聊,我出去切点水果。”
  他一离开,我急忙提醒张志豪:一路坐车过来谁都没上厕所。
  “在车上你说自己憋得慌。”
  “我有这么说过?不过好像真有点尿意。”张志豪嘟囔着去找厕所了。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郑坤。我的本意是把其他人都支走,从神志不清的郑坤嘴里骗出案件真相。但自我们进门起,他就看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纹丝不动,仿佛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我不由得心生怜悯。
  就算是满手鲜血的凶犯,重病之际是否也该受到优待呢?可如此一来,无辜受害者的利益又该由谁来争取?我低头陷入沉思。
  床上传来“啊啊……呜呜”的声音。我吃了一惊,抬头望去,迄今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弹过的郑坤,像金鱼般一开一合地张着嘴,呼出白气。
  “不舒服吗?”我问。
  郑坤又呻吟着说了什么。我浑身一激灵,挨近他的嘴,竖起耳朵细听。
  “……录像带。”
  他终于挤出一个完整的词汇。
  “哪里的录像带?”
  “我偷的录像带……为什么会出现在井里……”
  他用了不短的时间才挤完整句话,我则用了更长时间才理解其言外之意。他指的是水井里和尸体一起捞出的录像带,我感觉自己的浑身冷得僵硬起来。
  “那些录像带,不是你扔进井里的?”
  “不是……”
  “那抛尸呢,是不是你做的?”
  “是恶灵诅咒……”他虚幻地谵语着。
  之后无论我如何盘问,他都像陷入了死胡同一般反复嘟哝,“恶灵诅咒……”
  算时间,削水果的瘪四和蹲洗手间的张志豪都快回来了。我心急如焚,右手掐住郑坤的肩胛骨,贴在他耳边,用低沉但刻意加重过的音调质问:“你就是杀害徐兰的凶手吧?”
  郑坤受惊,慢慢转脸望向我,表情第一次产生了微妙变化,随即像被扔入石头的湖面一般泛起涟漪,迅速扩大。他似乎认出了我。
  “不是我,我没杀人!”他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声。
  我赶紧好言安抚,让他好好躺下。但他浑身颤抖,依旧喊个不停,“我没杀她……”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瘪四冲入房间,嘴巴半张,胸口上下起伏喘着粗气,“怎么了?”
  我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扑向床前,按住郑坤的肩膀,强行换了冰毛巾,喂了药。郑坤终于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聊了几句,他突然情绪失控了。”我壮着胆子解释道。
  瘪四猛然扭过头,瞳孔收缩成尖锐的一点,玻璃珠子似的眼球反射着冷光。我本能察觉到了危险,浑身汗毛倒竖。
  瘪四站起身,我也跟着起身,并后退两步。这时门外传来张志豪毫无紧张感的声音,“不好意思,厕所没纸了……有人吗,能听到吗?”
  瘪四又盯了我一会,表情逐渐恢复常态,“等下,这就给你拿。”
  探视完毕,我们重新回到客厅里。瘪四前言不搭后语的陪我们聊着天,表情看似平静,但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指尖紧抓沙发扶手,指甲盖白生生的,抖个不停。迟钝如张志豪都感觉不自在起来。
  第14章
  短暂告辞后,瘪四
  也不留我们,“砰”地关上了大门。
  张志豪似乎仍在操心郑坤的病情,回去的路上一直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郑坤的病中呓语。
  他说自己不是凶手。以他当时的神志不清的病况而言,应该不至于还有说谎的余裕才对。除非他的重病只是一场骗局,由瘪四与他合伙演出的。可从道理上说不通,我会来探病完全是临时起意。本来今天上门探望的应该只有张志豪。真的有必要为了骗他排练出一整场戏吗?我怀疑就算郑坤自称是警方的卧底,以张志豪的智商说不定都会相信。
  可郑坤之前在音像店的表现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和凶案无关,又为什么会担心到精神失常的地步?所谓恶灵的诅咒又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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