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122节
   
         
   
   
     横截面整齐,纹路清晰,像是一截手腕粗细的木桩,没有细想,她用手沿着木桩底部扒拉了一下,却发现木桩从上至下越来越细,且往土里深扎了许多寸。
  比起木桩,倒更像是某种钉子。
  一个想法冒出头,夏烛犹豫了几秒,就双手握住木钉开始往外拔,没用多少力气就将那东西连根拔起。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下,又掂了掂,看着不大,分量倒不轻。
  看上去像是木头制的,但是周身十分光滑没有树木应该有的纹理,大约是件经过复杂工艺的产出,夏烛正想将木钉揣起来带回去给大伙儿看看,却赫然发现,钉子尾部刻着一个不太明显的印记。
  她重新拿起,凑到眼前。
  那是一朵红色的卷云。
  心脏砰砰直跳,她将木钉放到一边,就着钉子拔出后的土坑开始挖了起来,才挖了片刻,手指就触碰到一截坚硬的东西。她吹开上面的浮土,森白的颜色从底下显现。
  夏烛盯着看了几秒,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抓起一旁的木钉就往村子里狂奔,风将她的头发全部往后吹去,她忍不住勾起嘴角,自己还是能为她们做些事情的。
  一路跑进村寨,跑过青绿色的田埂,天蓝得透亮,大多白云棉花一样堆在山崖边,姬阴秀从油菜地里直起身体,就看见夏烛兴奋地从眼前跑过。
  “找到了!找到了!”她边跑边冲他挥着双手,姬阴秀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在见到她手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时,笑容却凝在了脸上。
  他向身边的大婶说了声抱歉,然后放下手中的一捆油菜籽,拍了拍手朝着夏烛消失的方向走去。
  夏烛在小溪边找到了妘奺,正蹲在石头堆里用树枝搅着水里的小鱼,她走过去一把抓起妘奺的手,问她,“你是妘奾还是妘奺?”
  女孩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她没有吭声。
  “算了。”夏烛晃了晃手里的木钉,“我在南边找到一具尸体,但不知道是不是你爸爸。”
  她边说边见妘奺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于是也没再停留拽着她往村子外走。
  “总之先去看看吧。”
  刚摘的桃子还散在四周,妘奾的脚步却停在了桃树之外,她盯着硕果累累,眼睛里的光明了又灭。
  妘奾眨了眨眼睛,低垂着头,似乎有些自嘲般喃喃道,“竟然是在这里。”
  夏烛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蹲在白骨旁,催促着她快来看一看。
  妘奾靠着夏烛也蹲了下来,两人各自往外刨着土,看架势夏烛明显要比她更卖力一些。
  “你快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夏烛用手腕蹭了蹭脸,留下一道泥印子。
  “不用看了,就是他。”妘奾看上去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堆白骨,“我能感觉到,就是他没错,只是…阿奺翻遍了这里每一个角落,唯独没有来这颗桃树下。”
  “为什么?”夏烛问。
  妘奾捡起脚边她刚才掉落的桃子,放到鼻尖下方轻轻闻了一下。
  “这颗桃树是阿妈怀上我们的时候,他种在这里的,发芽抽条,迅速开花结果,成了阿奺最爱的地方,从前每次两人只要吵了架,阿爸就会来这里,摘一颗桃,一朵花,或者只是一片桃叶,那丫头就能转眼忘掉一切。”
  夏烛沉默没有说话,也许妘奺在父亲失踪之后就再也没来过这个地方,怕见了桃树伤心,也不会想到他最后会死在这里。
  “可是这里离村子不远,如果召唤亡灵的话,应该能很快找到啊?”夏烛问她。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她摇了摇头。
  “也许是因为镇魂钉。”
  夏烛抬头一看,姬阴秀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过来的。”他也蹲了下来指着夏烛兜里露出一截的木钉,“这个东西好像是镇魂钉,我以前听老师讲过的,是一种用千年桃木做成的法器。桃木是五木之精,天生就能安定鬼魂,我猜也是这样东西,让妘家的亡魂没办法探出尸体的位置所在。”
  “可是,谁会在南霍杀掉一个没有任何相力的妘家人?”妘奾眉头紧皱,“甚至将阿爸的魂魄镇压在这里。”
  她想不通父亲还能与谁结仇。
  “让我亲自问问他就知道了。”
  说着妘奾就将双手放在尸骨之上,她的掌心与白骨接触的地方发出暗红色的光芒,风从大地而起,将她身上的银饰吹得泠泠作响。
  夏烛和姬阴秀对视了一眼,两人站了起来,对于妘奾来说这是时隔五年的重逢,他们也许不好在场,打算先回到村子里等她的消息。
  离开之时夏烛回头望了一眼,蹲在尸骨边的妘奾低垂着头,慢慢睁开了眼睛,那里面烛火一样的光芒渐渐暗了下去,身边升起两团银白色的光影,将她轻轻笼在其中。
  *
  火焰高扬地燃烧起来,星火如同流萤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随呼吸浮动。
  圆月静静,从墨蓝色的山脊线爬了上来,夏烛的眼眶被篝火灼热烘烤,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看金红色的火舌在夜风中飘渺,往天顶舔舐,要将那些深沉的流云融化滴落。
  她低头扯着自己身上的百褶裙,那是晚些时候妘奺送来的。腰间束着五彩的花纹腰带,裙摆上是蝴蝶和蕨草,她将头发也扎了起来,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别上,耳边尽是银铃声响,女人们围着篝火跳起舞步,银色的波浪在焰火中沉浮。
  她们聚在这里,为了妘家迎回一位亲人而庆祝。还要在歌声和笑语中,将他下葬。
  落叶归根。
  妘奾是这么说的。
  夏烛有些局促地站在人群中,但阻挡不住一颗心非要往上,她看见妘奾穿过人群来到面前,牵起了她的手。
  虽然知道这种场合有些不适合,但夏烛对于妘奾阿爸的死还是存在着担忧,所以她小声地问妘奾,“你问了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妘奾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还是微笑着凑到了她的耳边。
  “阿爸说那天的事他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想去桃树前替阿奺摘一枝花。”妘奾朝她眨了眨眼睛,指了指天上的月亮。
  “阿爸还说,他只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很圆。”
  夏烛顺着她指的方向抬头望去,却被妘奾打断,她笑得明媚被身后的火焰笼出一圈淡金色的光辉。
  “姐姐,忘记了也许是件好事呢,阿爸和我都不在意,你也不要再想了,没有什么是比跳一支舞更好的事了。”芦笙响了起来,她牵住夏烛流入人群中,摇晃的身影和忽明忽暗的火光,让夏烛什么也记不起来,她笨拙地学着妘奾的样子,跳起舞蹈。
  妘奾像一只银色的蝴蝶转动着手腕转进了篝火附近,她的舞蹈一会儿灵动一会儿质朴,脸上的笑容却不变。
  左边重新挤进来一个人,他不由分说地将夏烛的手握在掌心。
  夏烛转头盯着他的脸,嬴惑脸色有些奇怪,躲避着她的目光,没好气地说:“看什么,我不能跳舞吗?”
  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得他整个人变得更加透明,皮肤底下隐隐透出一些璀璨的流光,可是再看去时又恢复了正常。
  “能跳,都能跳。”夏烛开心地把手高举起来,在舞步挪动的中途逮住了外围旁观的姬阴秀,“每个人都要跳!”
  她大声地喊着,牵着姬阴秀跟上了众人的脚步,没见到另一边的嬴惑那张臭得要命的脸。
  他们踏着晚风和歌声,如妘奾所说,将过往所有通通忘掉。人群之中升起一些莹白的光团,一些陌生的面孔出现在其间,芦笙变了悠扬的曲调,在挥舞着双手的同时,夏烛看见那一张张脸眷恋地相依,妘奺也不再是一个人,一男一女温柔地牵起她的手,三个人,不,应该是四个人在焰光中转动。
  夏烛眯起眼睛,所有幸福又美好的画面变成流光在眼前闪过,她快要感受不到身体的重量,轻飘飘地就像踩在云朵之上。她忽然觉得就这样也不错,和嬴惑还有姬阴秀一起留在村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他们都愿意留下,那就动手建一间小院子。
  或许那个什么天灾根本不会到来,即使预言成真,她也无法拯救什么,不如就留在这里,如果灾难来临,就像每一个无法侥幸逃脱的普通人一样等待死亡就好,如果能平平安安,那就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也许他们也能开垦一块地,不用太大够吃就好。春天播种,夏天可以去小溪里抓鱼,也许等到秋天,三个人还能去看看姬无愁。
  她记得姜去水家的门前有一颗桂花树。
  嬴惑大概率比她和姬阴秀活得更久,那就等他们俩都老的走不动了,就让他干家务活,再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他们挖个坑埋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是的,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忘掉从前的一切,就当是一阵风吹过。
  “夏烛。”
  嬴惑将她从短暂的幻想中拉了出来,她的脸上还带着幸福的迷茫。
  “什么?”她踮起脚凑了过去企图听清他的话。
  嬴惑瞪大眼睛,灰色的虹膜看起来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火焰燃烧其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这么近的距离,他说的话刚好只有夏烛能听见,也许不应该这样,也许他得跑到篝火旁,也许他得大声地说出来,让所有人都听到。
  可是只有此刻,夏烛只看向他,那双眼睛里再装不下其他的东西,他想告诉她不要表现的那么难过,不用觉得怅然若失,他没有其他什么用处,可就是活得时间很长,所有人都会离她而去,只有他不会。
  于是他下定决心终于开口,将她的名字珍重地念出。
  “夏烛。”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
  火焰哔剥炸开,松针在里面跳跃,热浪烘托起点点火星,像是星群一般盘旋着朝着夜空而去,人群哄闹起来。
  夏烛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想再凑近一些,却被人一把扯开。
  妘奾笑眯眯地凑了上来,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了一旁。
  “姐姐,谢谢你帮我找到阿爸,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礼物?”夏烛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妘奾却将她往身前一拉,双臂环抱了上去。
  夏烛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少女。
  一个拥抱。
  “这算是什么礼物。”她轻笑一声,心里倒觉得这样也很好。
  “那这个算不算呢?”
  妘奾松开了她,右手拿着一样东西在她面前晃荡。
  夏烛立马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爷爷为她缝制的艾草香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妘奾摸了去。
  “姐姐,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的鬼道在阿奺之上。她需要尸体的一部分才能召唤出亡灵,而我,只需要一件与之相关的东西。”
  夏烛微张着嘴,试图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可是心跳已经先一步揣测出用意,她紧张地攥紧手心,像是第一次去参加长跑比赛的时候。
  像这样的比赛,选手们会先在各自的位置上热热身做准备工作,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鸣枪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夏烛差点忘记呼吸。
  一团莹白的光球从两人之间升起,落地的一刻迅速长高,那张日思夜想在记忆中却渐渐模糊的面孔就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
  夏烛感到指尖发麻颤抖,一滴冰凉的眼泪滑过脸颊。
  “爷爷?”
  她小声地叫道,生怕动静太大那光体就会飞散,可是有人却在一旁轻轻牵着她的手去触碰眼前的人,她呆呆地转头看向妘奾,后者冲她促狭一笑。
  她轻触到了爷爷的手,没有想象中的粗糙,而是冰凉滑腻的一片,那感觉就像是一匹绸缎。
  “这就是灵体的触感。”妘奾松开了夏烛的手,留给她一个眼神就转身离开。
  “小烛?”爷爷骤然见到孙女却没有害怕或者疑惑,而是上前牵起她的手,上下左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长高了,瘦了,是不是又黑了点?”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通,和生前一模一样。
  最后问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最近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