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88节
   
         
   
   
     起初她怕鱼蝉是忧伤过度,才导致的性情大变,也在暗中观察过女儿的一举一动,但是数日下来,鱼蝉没有表露出一点异常,女脩也就放心了。
  这样也好,她想,女儿迟早有一天会再次面临生离或者死别,提早参悟其中的道理滋味,对颛顼部族的未来考虑,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于是她彻底放心,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到繁忙的事务中。
  直到某日恰好闲暇无事,她行至鱼蝉的小屋前,望见女儿坐在窗下用冰刃刻着一块木头。她想,也许是时候和女儿谈谈近日发生的一切,是时候教她担起未来族长的事务了。
  鱼蝉手里握着一块木胚,借着天光细细雕琢。身前日影晃动,她才发觉有人站在了门口。
  “阿母?”
  见到来人是女脩,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收回冰刃,乖巧地站了起来。
  “阿母怎么来了?”
  女脩听到鱼蝉问候自己,心下一松,那点仅剩的担忧惶恐全都消散,她觉得女儿确实已无大碍了,便走进屋内,邀她对坐。
  “阿母来看看你。”
  鱼蝉为她倒水,支窗,面色无异地在房内忙活。
  一群孩童吵吵闹闹地从窗下跑过,她还微笑着目送。
  已至黄昏,族中升起炊烟,随着温暖的晚风吹进屋内,外面欢歌伴着笑语,一切都和睦如春,望着对坐的鱼蝉那一张恬静的脸,女脩的心也变得柔软了许多,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女儿幼年的时候,也是这样乖巧伶俐地和她坐在一起。
  “鱼蝉,阿母听说你近日常到长老各处,帮她们做事干活,这样很好,你年岁也不小了,是该懂事些,学着帮阿母打理事务,返还天生相了…”
  “司幽这件事,也得引以为鉴,日后你当上族长,万不可放任族人违反法度规章。”
  “一个部族要想长久,应以…”
  她突然停了下来,鱼蝉端坐在那里,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可是女脩却觉得心慌无比,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鱼蝉,发现她嘴角仍旧微微扬起,毫无异常,只是那双眼睛,却不见一丝光亮。
  “鱼蝉?”
  女脩试探着叫了她一声,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连忙起身,绕到女儿身边,握住她的双手,却发现冰凉不已,好似血液早就不曾流通。
  “鱼蝉!”
  她听到一种细微的动静从鱼蝉胸腔中传出,于是凑了上去想仔细听听。
  一呼一吸,就像有一位年迈的老者趴伏在火塘边,试图以吹气的方式让火焰燃得更烈。
  那呼气声越来越大,最终涌上了鱼蝉的喉咙,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喘着气,女脩慌忙抬头却发现女儿已经是满脸的泪水,衣襟湿透。
  “我儿,你怎么了!”女脩焦急地呼唤着鱼蝉,可她像失魂之人毫无反应,忽然喉头一动,一股黑色的淤血猛然从她口中喷出,大半溅在了女脩的身上,染透了她的玉琮。
  鱼蝉像一片枯叶一样在她眼前倒下,并且持续不断地发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尖叫。
  “来人!来人!叫巫医来!快叫巫医!”
  “鱼蝉!”
  *
  月上柳梢,女脩疲惫地坐在鱼蝉榻边,从夏烛的角度能看到一丝白发从她耳边垂落,短短一夜,她就像苍老了许多。
  那张矜重美丽的脸上尽是脆弱的细纹。
  她望着榻上面如金纸一动不动的人皱起了眉头,一种痛苦的神色在裂纹中蔓延。
  刚刚巫医在此说的话,夏烛也听到了。
  她说鱼蝉身上无论哪一处竟都是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才有的样子。
  女脩不敢置信地质问巫医,找来族中之人作证,皆言鱼蝉近日种种都如正常人无异,怎会是她说的什么油尽灯枯早成将死之状。
  巫医却摇摇头,问女脩是否知道孩童间传玩的人偶。
  用兽皮麻绳缝制做出人形,内里塞上木屑软土,最后点睛描眉,就如真人一般生动无比。
  她说这么多天以来,鱼蝉就像那人偶一样,外表看上去同往常相似,只是体内早已肝胆俱裂,心肺烂作一团,比起木屑软土还要破败不堪。
  因此她才能呕出那么多的血。
  巫医说一个人身体内的血液,也不过如此之多。
  女脩还不愿相信,她目眦欲裂问巫医,照她所说,这样一具身体如何还能行动正常,她分明听到鱼蝉还曾唤她阿母,替她置水。
  听到这里,巫医也不忍心,她低着头不敢直视女脩。
  “也许是有什么执念支撑着她做这一切吧。”
  她是这么说的。
  人群散去,屋内只剩母女二人,
  夏烛察觉到女脩的身子发出了轻微的颤抖,她眼眶发红,嘴角抽动,再也无法忍受似的转身冲了出去。
  她可是人神颛顼,一族之首,无论何种情况,也绝不在人前落泪。
  就算是在无法睁开双眼的女儿面前。
  等到她努力平息了情绪,再回到房内的时候,床塌之上竟只有一泓惨白的月光,目之所及不见她的小女儿,女脩跪倒在窗边,却愕然发现一张木刻的面具掉落在地。
  青面獠牙,耳鬓如剑。
  第101章 天地转,光阴迫(六)
  鱼蝉其实并不知道具体该往哪个方向去。
  她只是追着太阳升起的位置。
  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直到黎明到来东方既白,调整方位又继续出发。
  倒是没觉得有多累,身子很轻。大概是因为五脏六腑已然破碎,化作血水流得差不多了。她调动起身体里所有的相力,聚集在命门,这样这一口气也许能支撑着她找到那个戴面具的男人,质问他关于一切的真相,那个曾窥见的白影是否与之相关。
  司幽死了。
  大多数的时间里,鱼蝉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见不到他,就像平时一个在穷阴一个清苦一样,看不见他的样子,闻不到他的味道,触碰不了他身上的温度,但心里知道,他就在那里。
  在松涛如海的林中小屋里。
  一个人懒散地靠在窗边,看着天边的流云聚来又散。
  所以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并不觉得悲伤,只是一如既往地思念他。
  濮阳外的世界果真如婆婆说得那样,青山绿水长流,月夕花朝复始,鱼蝉走走停停,看见天边金色的流霞会想他,发现山涧升起炊烟袅袅会想他,两只野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玩闹她会下意识地对着身边的空气说道,快看那一只杂毛的特别像你。
  回应她的只有流风和沙沙的叶响。
  夏烛忽然想起爷爷去世的那段时间她也是这样,照常上学吃饭去操场上散步,她很想在某个空闲的时间里痛快地哭上一场,却发现自己越是想要挤出点眼泪越是觉得滑稽好笑。
  她以为自己的情感已经淡漠成这样了。
  直到某天她从学校回家。
  推开院子里的铁门,锁链碰撞出声,那把断过一条腿的凳子孤零零地摆在屋檐下,已经没有人坐在上面等她了。家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干柴劈好堆在棚里,两只瘦鸡来回踱步偶尔叫上几声,她还在冰箱里找到一袋变干发硬的散装面包,那是她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爷爷就像到镇上赶集去了一样,等到天黑他就会砸吧着旱烟杆慢慢走回来。
  可是夏烛知道,她再也等不到他了。
  终于,在漆黑一片孤零零没有点灯的房间里,夏烛坐在那把凳子上,将头深深埋进膝盖哭得天昏地暗。
  从那天起,她真正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了。
  鱼蝉像一只被血块填补起来的布娃娃,外面只有薄薄一层皮包着,她拖着这这具破碎的身体艰难地走着,周围环境变得眼熟起来,夏烛听到流水潺潺,她知道也许这个女孩就要走完自己的一辈子了。
  不知道现在,她是否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
  夕阳落在半山腰,天地一片红霞,一条血色的小溪在鱼蝉身后蜿蜒,艳艳的好比残照。但她没有发觉只是垂着头走在若水边上,脚步越来越轻,身体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一瞬间鱼蝉什么也想不起来,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也不知道将要去向何方,她的眼前闪过一张言笑晏晏的脸,肤色如雪眼下淡青,因为他很少走到阳光下,可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眉眼弯弯嘴边的颜色胜过春桃。
  “你来了。”她看见他朝她挥着手,轻声说道,“你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害我好找。”
  脚下的路全然模糊,只是仍在机械地行走,脑海里飞速掠过濮阳六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听到好多人在叫她,司幽,阿母,长老婆婆似乎还有另外两个兄长。
  日月山上霞光万丈。
  她感到一阵温暖的春风拂面,既而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夏烛眼见一步之外就是波光粼粼的若水,她想叫住鱼蝉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忽然,她听到了某种东西的断裂,视野中的一切急速晃动下降,五十铃似乎脱离了鱼蝉掉到了河边的草地上。
  即使知道结局,夏烛也心急如焚,可是她的四肢仍旧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投入金光灿灿的若水,轻飘飘的如同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在一个风光旖旎的春天。
  夕阳照在河面上,晃得夏烛眼睛发酸。
  在鱼蝉还佩戴着五十铃的时候,她尝试通过皮肤接触让自己的相力传遍鱼蝉的身体,修补那些损伤,试了很多次都于事无补,看来五十铃只承载了她的意识让她看见这段过往,却不允许她参与其中,搅乱既定的命运。
  她以为鱼蝉会孤单地死在河底没有人知道,但是那个憔悴苍老一夜白发的女人却在三天后寻至河边。
  女脩派人下河打捞鱼蝉的尸体却始终无果,她就像真变成了雪花融化跟随河流向东而行了,她不相信自己能使出千里冰封的女儿会淹死在一条河里,虽然她心里清楚之所以能追到鱼蝉全凭一路的血迹,点滴都是她零碎掉落的生命。
  女人在河边捡到了鱼蝉遗下的五十铃,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犹如夏烛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
  救命稻草。
  夏烛当时是这样定义的。
  女脩抓起五十铃疯狂摇动,晃得夏烛头晕目眩可铃就是不响。她以为是不得其法,于是割开自己的掌心滴入血液,再双手捧铃匍匐在地,哭喊着祈求着,天上的那位神明能帮帮自己,抑或神器能够显灵。
  她猜测当初赠与女脩铃铛的那位,似乎告诉过她,这是一件能够达成心愿或者死而复生的法宝。
  总之,事与愿违,女脩呼天不应,五内俱焚。
  她的双眼流出血泪,紧紧攥住五十铃,状若癫狂地大喊。
  “骗子!都是骗子!这一天一地竟是妄言!万物生灵浸润苦海,却眼睁睁翻腾煎熬!”
  “不…不!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我儿的命!我只要鱼蝉!”
  说罢,女脩竟将手中的铃往身后一扬,连带着夏烛的意识一起坠入水中。
  躺在河床之上,只有细软的沙土和飘荡的水草,夏烛以为这场回忆就到此结束,没想到,在上升的气泡中,她竟然再次见到了返回日月山的女脩。
  她一改往日的模样,带着部族中所有的不明官一路南下,翻山越岭寻烟望气,直至一个隐藏在大山之中,荒僻的村落才停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