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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走马 第61节

  “我好像知道这是谁的梦了?”
  漂亮精致像一只小小的崭新的娃娃,尖尖的下巴这个时候还有些圆润,原来那双眼睛从小就很倔强,生气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向下。
  刚刚跑过去的小女孩是7、8岁时候的叶理,她们这次也许进入熟人的梦境了。
  为什么夏烛可以信誓旦旦,因为这家伙根本就是等比例放大的。
  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叶理的梦,夏烛有点兴致勃勃但又觉得不好意思,总有种未经允许在窥探别人的隐私的错觉。
  还有这个梦似乎不同于之前的梦境。
  她抬起手向道路旁的草丛尖上拂去,就和虚虚的幻影从她手指尖毫无知觉地穿过一样,加上小叶理刚刚的视若无睹。
  “梦里的人好像看不见我们?”她看向自己的双手,试图理清变成透明虚影的是自己还是这个梦境中的事物。
  “忘记神策预言了吗?现在的梦肯定多少受到影响,梦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不是很正常?”赢惑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夏烛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不跟去看看?如果她就是魉那不正好,杀掉她我们就能出梦了。”
  杀掉?夏烛一怔,想起他刚才那句云里雾里的话。
  短短思考了几秒她决定先跟去看看,说实话夏烛也挺好奇,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叶理会因为什么样的执念而困惑不得解。
  走进叶理消失的那个楼道,一股阴凉的风吹了过来,这里比外面凉爽很多。空间本就不算宽敞,楼梯下方还停着两辆灰蒙蒙的摩托车和一架粉色的儿童自行车,看上去在这里已经放了很久,露出海绵的坐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右边面积不大的斑驳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广告和楼道居民公示,还需要安装这栋楼的总电箱,挤得满满当当。
  每个细节都无比清晰,看样子叶理对这个地方的印象十分深刻。
  拐过楼梯转角,是一大扇老式的镂空花墙,灿烂的阳光正从缝隙中涌进昏暗的楼道,在水泥地面上投出斑驳的花影。从花墙下过,会感受到短暂的炽热。
  赢惑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从刚才开始就表现的兴致缺缺,毕竟这些人啊物啊跟他毫无关系,从前未曾踏足过的领域以后也不会想去了解。人类社会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遥远的星系。
  不知道为什么,夏烛停了下来,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赢惑,看他刚好站在花墙下,耀眼的阳光将他翘起的发丝变成金色。
  发现她的动作,赢惑也站着不动了,微微仰起头和夏烛对上了视线。
  “如果你不想和我一起,可以找个地方…休息,这个梦应该没什么难度和危险,我自己可以解决。”
  赢惑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表情有一瞬间的松懈,然后莫名笑起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的笑里没有嘲弄的意味,夏烛觉得自己眼眶酸涩,果然不能一直盯着阳光看。
  “休想。”赢惑的气息有些轻飘飘,两个字如同一片羽毛,他慢悠悠地走到夏烛身边,侧过头瞥了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想私吞天生相石,再把我甩掉是吧。”
  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高出夏烛一个头,所以换成了他俯视她。
  “像上次一样?休、想。”
  赢惑的视线落在她皮肤上突然就变得发烫,盯得夏烛实在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后知后觉他是想利用语言和身高的优势,造成气势上的落差,让她莫名其妙就产生内疚,可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他难道不明白吗,同意收留的那句客套话是带着目的的,夏烛已经用拳头结束了上一段的冲突,两个人就应该大路朝天。
  除非,除非赢惑能够立马告诉她,一直跟着自己的真正目的,以及,他心里面有所怀疑的,那一个名字。
  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擦着他的肩膀继续上了楼梯,像叶理对待她那样。
  一连爬了许多楼梯,直到四楼才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
  也许是因为天气炎热,401这户人家并没有完全关上大门,而是半掩着。小叶理就趴在门边鬼鬼祟祟地往里面看。
  夏烛刚开始以为她是出门贪玩晚了,不敢回家,所以先躲在门口探查军情。她想正好自己是个隐形人,可以帮她看看爸爸妈妈有没有生气。
  于是她也来到门边,想伸手在叶理眼前晃晃,确认其他人是真的看不见自己,可是她刚蹲到叶理身边,就望见一双眼泪汪汪的眼睛。
  小姑娘眼眶红红,眼窝里包藏了两汪水球,可她死死抿着嘴唇,眼泪就是掉不下来。
  可怜巴巴的,夏烛忍不住想,贪玩回家难不成是要挨打吗?看把孩子吓得,她试图去帮她揩掉泪珠。
  门缝里漏出咿咿呀呀的儿歌,电流声滋滋地唱着什么“大风车。”像叶理这么大的时候,夏烛还没看过电视,所以不知道这具体是哪一个儿童节目。
  她想,看来叶理的爸爸妈妈也不是很生气嘛,电视都已经提前调好了孩子爱看的频道。
  但是很快,房间里就传来了另一个小孩跟着电视唱歌的声音,听上去年龄也许和叶理差不多,或者还要更小一些。
  “我们粲粲唱得这么好听,叫爸爸给我们报一个兴趣班,将来去舞台上当明星好不好呀?”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小绾别这样,这种事情还是得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再说了,爸爸妈妈并不希望粲粲一定得什么都会,我们粲粲,只需要开开心心长大就好!”说话的应该就是小女孩的爸爸,他似乎将女儿抱了起来,在怀里颠来颠去,小孩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笑声夹杂着歌声飘出了门。
  夏烛有些搞不清楚情况,她没听说过叶理还有一个妹妹,正在思考这个其乐融融的家到底和小叶理有什么关系,扎着两个小辫,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的小姑娘,一抹眼睛转头就跑,噔噔噔地一路往下,快到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夏烛茫然地站起来,门外面似乎挂着什么东西往她头上扫了一下,她拍拍头顶,眼睛停在了防盗门上的一捆艾草菖蒲。
  端午节。
  她似乎懂了什么,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嬴惑。
  “走吧,魉都跑了,小心追不上。”嬴惑就站在楼梯口,左脚刚刚踩到下一个阶梯,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开始移形换影。蝉鸣拉长,夏日的阳光暴涨,楼梯口的花窗快速倒退,在变形的空间中被无限复制。
  光线刺得眼皮发酸,夏烛忍不住抬起手臂挡在身前,直到响起赢惑的声音,她才放下手臂。
  “好了,看来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眼前的场景已经变了,不再是老式的居民楼,而是一间没有开灯光线昏暗的舞蹈室。三面镜子照出房间内茫然的两个人,左侧的窗户外正是一场颓靡的落日。
  晚风轻轻吹着被夕阳染成橘色的窗帘,光影在木地板上缓缓移动。这间舞蹈室里什么都没有,孤单地让人不敢靠近,只有落日肯施舍温暖的暮光填满整个空间。
  窗户旁的阴影里,似乎贴着一些照片,夏烛朝那边走了几步,拨开被风吹来的窗帘。玻璃框中全是那个熟悉的小小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蓬蓬裙,努力踮着脚尖,展开瘦弱的双臂,她神情倔强,即使眼泪已经挂在眼眶中,也努力昂着头像一只不屈的天鹅。
  这里是叶理小时候待过的芭蕾舞室。
  照片里没有其余孩子的身影,也许家境良好的她拥有一对一的上课权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将他们俩传送到这里,但夏烛猜测,右边那扇门后面也许还有更多的场景。
  这些都是叶理的记忆碎片。
  如她之前所说,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梦境。
  而梦不外乎过往记忆的闪烁,恐惧的,眷念的,逃不开的。
  出于某种原因,夏烛莫名相信,这场梦只会继续平平淡淡但又带着悲伤的味道,不会有突然跳出来的怪物,也不会有想法设法将他们困在其中的魍魉。
  她们想要出梦,只需要找到叶理就行。
  到时候…到时候再说吧,何况她的小剑并没有带在身上。
  夏烛回过神,嬴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的窗户面前,两人一冷一暖被光影隔开。她不得不伸手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睡前忘记摘下隐形眼镜,这会儿镜片干涩地卡在眼球表面,稍不注意就会滴下几滴眼泪。
  晚风和夕阳杂糅在一起,将他额前的头发吹开,洒上一些细碎的金粒,刻薄的轮廓变得毛绒绒,那双冷冰冰的灰色眼睛也柔和了很多。夏烛偷偷地在心里想,嬴惑漂亮得就像梦境本身,有时候带着不容置疑地侵略性,有时候又脆弱得风一吹就会消散。
  她悄悄盯着他的侧脸,从额角到鼻尖再到浅粉色的嘴巴,突然有一些凌乱的碎片式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是清晨,是深灰色的山峰,大雨后的森林和一片迷迷蒙蒙的雾。
  那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眼睛,夏烛感到一阵眩晕。
  “喂,你怎么了?”冷淡的声音将她从迷障中抽离,胸口处莫名腾出火气,她晃了晃脑袋,匆匆瞥了一眼当事人,然后丢下一句更冷漠的“没什么。”径直往门口走去。
  嬴惑不知所措地看着夏烛轻轻晃在后腰附近的发丝,早就想说了,她这身棉质睡衣真是土到爆,毫无审美,看了让人生气,他八十岁的奶奶也不会穿这种毫无线条拖拖沓沓的衣服!
  当然了,嬴惑根本没有奶奶。当然了,睡衣只是普通的睡衣。
  被夏烛莫名其妙地翻了一个白眼,他都还没发脾气,她倒是先甩起脸来了。
  夏烛左手握着门把手,偏过脑袋恶狠狠地盯着嬴惑,“你走不走,我可提醒你,门后面的场景估计又会变化,到时候有什么危险,就别怪我扔下你。”
  危险?触发了嬴惑的关键词,他赶紧降下火气追了上去。
  第72章 榴花雨声(三)
  五岁的时候,叶理收到过一个八音盒。
  不是普通的塑料玩具,而是正宗的黄金镶边珐琅彩盖的古董货。八音盒里单脚站立着一个面容精致的芭蕾女郎,会随着《胡桃夹子》的调子转圈 ,花苞般展开的衣裙在优美的动作中洒下一圈圈钻石仙尘般的光粒。
  是妈妈送她的,作为这一年的其中一件生日礼物。
  刚收到的时候,叶理还是很喜欢的,毕竟没有小孩不爱亮晶晶的玩具。
  她拿回房间在水晶灯下拧动发条,仔仔细细地欣赏八音盒上的每一个细节。灯光下的芭蕾女郎头戴蕾丝发饰,一张圆润可爱的脸上化着同样美丽精致的妆容。樱桃小口上的红脂饱满莹润,葡萄紫的瞳孔里设有精巧的机关,会随着舞蹈转动缓缓眨眼。
  叶理孜孜不倦地一遍遍拧动发条,每一次,优雅女郎都会在逐渐平息的音调中停下身姿,脸上的表情却永远一个样。完美、精准,重复,她渐渐开始觉得无趣。
  稚子一颗剔透的心,无知单纯和恶意总在一念之差。小小的叶理突然看不惯那芭蕾女郎永远一尘不染美好精致的模样,妄图在她完美优雅的身躯上搞点无关痛痒的破坏。
  于是她带着天真的笑向八音盒伸出了手,将那跳舞的女郎硬生生从底座上扣了出来,抓在手里一路跑过长廊,穿过檐下修剪整齐的月季花丛,来到了花房。
  打理花房的匠人刚刚浇湿了土壤,带着水珠的花丛下方是土腥味的湿泥。叶理没有犹豫,抓起一把泥巴就糊在女郎的脸上。看那些褐色的污泥抹脏她精致的裙边,遮掩钻石般的光芒,携带小石子的泥渣卡住了她原本可以上下翻动的眼皮。
  叶理忍不住咯咯笑起来,在尽兴之后将女郎插在了泥地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天夜里,月亮变得十分得近,银色的圆盘就挂在窗边,她忽然从睡梦中惊醒,恍惚间听到了女郎的求救声,于是慌乱地蹬上鞋子跑到花房中,从土里将人偶拔了出来。
  她用睡衣的裙摆擦拭着芭蕾女郎脸上的污渍,当她的面容逐渐恢复,叶理恍然,这张美丽的脸是那么像她的妈妈。
  同样精致,完美,重复的母亲。
  在八岁之前,她的家庭就是所有人心中的典范,父母之间相敬如宾,父亲从不会对她露出一点凶狠的表情,相反,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
  一切都维持着在完美的尺度中,至少表面是这样。
  直到很久之后叶理才明白,从小将她培养成知书达理的千金小姐,芭蕾舞,小提琴和马术,外加几门外语。他们乐得看叶理按照理想的模样长大,那是怕出现的任何差错,都会让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彻底暴露在青天之下,撕开完美的外衣露出里面的不堪。
  她的爸爸是本市有名的房地产商人,并且家中世代从商,可以算得上家底深厚。做到他那个位置,应酬晚宴之类多不胜数,可是无论多晚,他都会回家。
  递上送给妻子的礼物,再贴心地询问女儿的功课,但叶理从小就聪明伶俐,她敏锐地发现当自己津津有味地讲述今天在学校学到的一首儿歌时,父亲的嘴角虽然保持着相同的弧度,但眼神已经飘向了别的地方,他故作姿态其实根本没有在听。
  而妈妈那张贵气美丽的脸总是背景板似地出现在父亲的肩膀后面,尽情欣赏着眼前父慈子孝的一幕,仿佛能从这戏剧性的画面中汲取生命能量。
  叶理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她觉得自己的家里有两个像芭蕾女郎一样的假人。
  在做假人这方面,如果母亲称第一,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与她相提并论。
  女人作为完美的妻子,完美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完美的女儿。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贤妻良母,这些放在她身上根本不算什么。
  她从来不和丈夫红脸,不询问他晚归的原因,作为富太太却也烧得一手好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但就是没有自己的爱好。将丈夫送的名牌包包珠宝首饰整齐摆放在比普通人家的一个客厅还要大的衣橱里,却从来不使用它们,因为她没有社交更没有需要向其展示炫耀的朋友。当然炫耀可不是什么美德,而淳朴持家往往受人欣赏。那些礼物就像橱窗里的展览品,展览一个丈夫对妻子无限的爱意。
  她将永远围着丈夫和女儿团团转,所以也会培养出一个和自己相像的女儿,完美的女儿。并且真诚地由衷地为她祈祷,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因为“完美”而得到一个男人长久稳定的爱。
  当叶理不想继续上芭蕾课的时候,妈妈就会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擦掉她脸上因为疼痛而流下的泪水,告诉她:“学完这首曲子,爸爸就会更爱你。”
  爱?
  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的时候,叶理努力踮起脚尖,指骨咯咯作响,咬着牙也要做出完美的交织式跳跃,跳啊跳啊,空荡荡的舞室里传来脚掌碰撞发出的啪啪声,直到夕阳铺满地板,汗水和血液变成优秀的徽章。
  但是她慢慢发现,光荣的奖章和漂亮的成绩还是吸引不住爸爸飘忽的视线,所以她不再追求妈妈口中的“爱”,甚至对此嗤之以鼻。
  她开始反抗,就像将八音盒中的人偶深深插进泥地里那样折磨自己。虽然在妈妈看来那是一种残忍的糟践,即便如此在家庭聚会上妈妈仍旧会温和地告慰旁人,女儿单纯是青春期到了,这很正常。
  叶理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躲在窗帘后面冷冷发笑,但又忍不住想象,完美的母亲在年少的时候是否也有过正常人的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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