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走马 第3节
   
         
   
   
     “哼。”叶理鼻子里发出一声嗤气,侧过身从夏烛旁边挤了进去。
  她当然知道那是艾草的味道,她最讨厌的就是艾草了。
  叶理走到自己的座位跟前,提前点好的外卖已经有人帮忙取来就放在桌面上,她一屁股坐进椅子,余光瞥见桌空里一块粉色碎花布包好的便当,是经过专门的营养师搭配好的午餐。
  粉色碎花简直让人心烦意乱,她将便当抽出扔进书包里,再拉紧拉链,半点也别叫她再看到。
  被讨厌气息包裹的夏烛已经走到门口,叶理看到她离开的背影更是气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收拾桌面,再被对气味敏感的好同学堵了一会儿,走廊上的人已经三三两两稀疏起来。她们的教室在三楼,靠走廊这侧的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雪松,三楼的高度刚好靠近树冠。
  从树冠旁走过,蓝绿色的针形叶片丛中抖擞一阵掉下片突兀的宽面树叶,叶面上的脉络奇特,风一吹,就跟在夏烛身后飘飘扬扬穿过长长的走廊。
  车厢晃晃悠悠,充斥着一股反复过滤后的人味。冬天黑得早,车里车外早就一片暗淡,只有几个人的手机反着白光。
  夏烛坐在最后一排,她几乎每次回家都坐在这个位置。
  趁学校双休,每半个月就要长途跋涉一次,平常时间紧张就住在学校的宿舍。虽然这条路漫长乏味,翻山越岭又消耗人的精力,并且山路尽头的家也无人等候。
  但她还是会回去。
  就像是习惯一样,买票,上车,在车上昏昏沉沉三个小时,回到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冬天的时候山路崎岖只能打着手电筒,夏天还好有夕阳相送。就算只能在家里呆一个整天,周末又得走一遍流程返回学校,但这么短的时间已经够夏烛整理心情了。
  不管走了多远,她还是喜欢回到裸露的大地和无论枯荣都生机勃勃的自然里。
  以前爷爷就说过她像一棵草,看似柔弱却能野火烧不尽,只要有春风吹过,来年总能生生不息,夏烛很是认同。
  小草就应该长在山野里。
  快到年底了,等过了年开了学,夏天一到她又要经历一次高考。
  是的,又一次。
  夏烛是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复读生。
  在老师和邻居的大娘面前她说自己是因为睡过了没赶上考试,可实际情况是考试当天夏烛早早起来,喂了鸡,下了地,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她都做了就是没去考场。
  班主任痛心疾首,夏烛可是她的得意门生,她还指望着得意门生能一举摘得市状元的桂冠,给自己评选优秀教师添砖加瓦,如果她知道这个状元候选人是故意没去,一定会当场气晕,气她这个顽石又臭又硬就是不开窍。
  想到即将再次到来的高考,夏烛的手指又开始痉挛,她把两只手交叉缩进袖子里,头靠在结出水汽的车窗上,外面的车灯如同流萤。邻座的男人睡了几觉醒来,好不容易停止了震天响的呼噜,又自顾自手机外放刷起短视频。
  先是传来夸张的笑声,然后是一些听不清歌词的流行音乐,男人的手指在屏幕上不耐烦地翻动,最终停在一段咿咿呀呀的哼唱。
  唱得是老古董夏烛熟悉的。
  “那一天爷爷领我去把京戏看。”
  “看见那舞台上面好多大花脸。”
  男人的手机也许出了一些问题,声音伴随着电流声滋滋回响在整个车厢。
  “蓝脸的窦尔敦 盗御马……”
  “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在欢腾的戏腔中,夏烛身体一沉靠着车窗睡去。
  好在这一觉没有再做折磨人的梦,折腾了一路终于到了家,天太黑什么也看不清,她累到等不及烧水洗漱,就着冰到刺骨的水迅速解决了一遍,就躺上了自己的小床。闭眼前她还在脑袋里确认了一遍家里四处的门窗都已经锁好。
  身上压着几床厚棉被还嫌不够,她把校服外套也盖在了最上面,乡下的夜晚安静如水,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几个小时,也许几分钟,寂静里飘来一串歌声,钻进夏烛的耳朵。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她几乎是瞬间清醒。
  醒后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蓝莹莹的月光透过纱布窗帘洒了一地,窗台下的书桌,书桌旁的洗脸架都在黑暗里轮廓清晰地立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其余多出来的异样。
  她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也许是今天课堂上连续两个怪梦,导致神经有点敏感脆弱,不过这种事情她也头一回遇到,好在夏烛处理学习以外的东西都比较迟钝,只要脱离出来也能正常吃喝睡觉。
  盯着透光窗帘上的蓝色百合印花,思绪慢慢飘忽,快要再次沉入睡眠之际,耳边突然又响起一句歌声。
  “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
  那声音尖利刺耳又带着狡黠的笑意,只是吐字不清仿佛幼儿学语。
  夏烛再次惊醒,她确定这次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幻觉,更糟糕的是歌声好像就从身下的床底传来。
  身上棉被似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上气来,她双脚冰凉,血液似乎凝固,无法顺利传送到四肢。黑暗里能做的只有紧紧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尽量放平自己的呼吸,她竖起耳朵想要通过细微的动静判断出房间里是否还有第二人的存在。
  凝神静听。
  一声。
  两声。
  就在床底下,隔着一个床板的距离,还藏着一个发出粗重喘息的人,或者别的什么。
  现下最重要的是思考该如何应对,她知道自己脆弱的木板床,就算轻轻挪动身体也会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所以目前只能保持静止不动,四肢僵硬地躺在床上装作还没醒。
  离开房间的门就在三步之外,可是因为习惯,睡觉前夏烛总会细心锁上门,这是从前爷爷再三强调的。锁好的门和窗,现在看上去都没有被破坏,床底的东西到底怎么进来的。
  手边也没有任何防身的工具,夏烛正想象着从床上迅速跳下再冲到门口打开门锁逃生的可能性,一只手猛然扒住了她头侧的床沿。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那么几秒,但好在瞬间找回了理智,死死咬住口腔一侧的软肉,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那是一只长满长毛的,蓝色的手。
  指甲长而尖利,甲缝里藏了暗红色的污泥。
  这种关键时候,夏烛居然还能分神想到阿凡达。
  “嘻嘻。”
  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床底下伸出,它张开红色的大嘴掩唇嬉笑起来。同样蓝色的面皮,覆了一层稀稀疏疏的棕色长毛,口巨大,掩唇之前露出一口尖利的碎牙。
  它双眼浑圆,没有眼皮,眼白部分占据整个眼球的三分之二,同床上的夏烛对上了视线。
  “窦尔敦。”蓝毛怪物咧开大嘴,口齿不清,模仿着这首歌的音调。
  “盗御马。”它猛然朝夏烛伸出利爪。
  太好了,不是阿凡达,也不是人。
  她边想边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拳砸向蓝脸怪的面门,然后迅速掀开被子跳下床去。
  蓝脸怪似乎没想到夏烛会给自己一拳,它被砸得有些懵,身体扭曲地卡在地板和床缝之间,维持着这个奇怪姿势。
  夏烛趁他还在加载中赶紧扭开门锁,取下铰链,闷头冲向厅堂。
  糟了,她边跑边想,厅堂大门也上了锁。
  “盗御马!”蓝脸怪终于加载完毕从身后追了出来。
  大门是用钥匙反锁上的,而钥匙此时此刻还躺在卧室床上的外套里。夏烛只能随手抄起门边的铁锹,转身与追来的蓝脸怪对峙。
  莹蓝的月光下,蓝脸怪就站在卧室的门边,这回夏烛总算能看清它的全貌了。
  上半身像一个拥有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肥鼓的肚皮上外翻着肚脐,只不过皮是蓝色。怪物的上下身躯充满反差,下半身只有一条细腿,单脚独立,脚尖反转对着身后,看上去无比吃力地支撑着圆滚的身体。
  山魈。
  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起来自己曾在书上见过。
  独足反踵,面蓝身毛,笑则唇掩目,是为山魈。
  夏烛紧紧握着手里冰凉的铁锹,山魈倚在门边,露出艳红的牙龈肉,咧嘴笑着,虽然没有嘴唇掩目,但嘴里模仿着人类语言哼着不成调的说唱脸谱,甚是怪异。
  它把自己比作了歌里的窦尔敦。
  夏烛很想冲进房间再看看手机,确认此刻到底是不是在梦里,豁出去和怪物拼命是会醒来还是就此壮烈牺牲。
  门边的山魈可不会给她时间确认,将腰往下一塌,膝盖一弯,一个蓄力就跳到了夏烛面前,要想夏烛原本离它少说有个四五米。
  眼看山魈的爪子就朝自己挥来,她抡起铁锹就往妖怪头上狠狠砸去,却被它轻易挡了下来,夏烛意识到了就算自己平日有锻炼身体强筋健骨,从小到大上山下河无一不会的,但和面前的蓝脸妖怪相比还是有很大的体力悬殊。
  山魈挡住铁锹的力道甚至震麻了她的手,真切的感受让她确认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了。
  “盗、御、马。”山魈发出尖细的声音,将头一歪,伸手来抓夏烛的脸。
  速度快到她还来不及反应,只是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千钧一发,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啊啊啊——”山魈猛地收回双手抱着头尖叫起来,声音甚至盖过鞭炮的响动,夏烛觉得自己的耳道内部几乎受伤。
  山魈害怕爆竹。
  趁着它正抱头作痛苦状,夏烛掀起铁锹给它脑袋上来了一下子,然后迅速拉开和它的距离。
  鞭炮还在响,她猜测也许是村里谁家在办白事,那山魈一直捂着耳朵痛苦尖叫,似乎无法再忍受下去,独脚向上猛地一跳,身体在半空缩成一个蓝色的肉球然后嘭得一声凭空消失了。
  夏烛举着铁锹站在原地,手掌心还有些发麻。
  鞭炮声逐渐停止,房间里一片死寂,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幻觉,她这才感觉到害怕。
  站在原地呆了片刻,然后拿着铁锹回到了房间,把铁锹倚在床头,拿起床上的外套穿了起来,外套里有大门的钥匙,以防万一今晚还有别的事发生。
  然后她摸到跟钥匙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冰冰凉凉,硌手的存在。
  是那颗莫名出现的石头。
  夏烛想起山魈重复的歌词,窦尔敦指的是它自己的话,那御马呢?
  第3章 眼睛还能用来干什么
  夏烛拿出口袋里绿色的石头,走到窗边。
  纱帘遮不住月光,在过滤蓝色后的月光下,石头晶莹透亮,石心隐隐还流动着绿色游光。石头的剔透程度像是玻璃,但是拿在手里的分量却很足。
  如果书里记载的民间传说怪物山魈是真实存在的,那梦中的石头出现在现实生活或许也有迹可循。
  两者之间是否有联系,短短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然超出夏烛18年来的认知。
  反正一番殊死搏斗她早已没有了睡意,拉亮电灯,走到床尾,那里有成山堆积,按照分类用麻绳捆在一起的书,全是夏烛的宝贝。
  今天一天都太过离奇,要说害怕其实兴奋更甚。
  夏烛的内心并不似她淡漠的外表,对于未知的事物有莫名的热爱,反之恐惧一切常规。就像去年高考后突然患上的类似应激障碍的考试恐惧症,实则是她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就要跟随大众的人生法则,寒窗苦读考上一个大学,再流入社会做再平凡不过的一员。
  夏烛坐在书堆里,从记载了山魈的《酉阳杂俎》《广异记》等一页页翻找,试图顺藤摸瓜找到跟这块绿石有关的记载。
  可是直到鸡鸣响起,天边泛白,她仍然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