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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那是一只什么样的手。
  像是猩红浑浊的影子,又像是尚未融化的蜡骨。
  仅仅是扣在地面上,就渗出无数黑红的血。
  让我……化身血泥,再从……尸海中而来!
  单烽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在弦声之中。
  不是琴弦,而是弓。
  铮然一响,虎咆龙吟夜渊中。
  单烽本来也不会弹琴,那只是是张弓时杀气震荡出的余音。按箭不发,任由它发出满弦时的吱嘎声,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者只是一种震慑猎物的残酷手段。
  “九箭之内,离开此地。”
  长箭离弦,呼啸而出!
  烽火坠地,沧海横流。
  极其粗暴、蛮横的一箭,几乎连弓弦都被生生扯断。单烽只将身后长刀斜贯于地,低头调弓。那同样是一道极其熟悉的背影,烙印在火海深处,宽肩而蜂腰,烧不化的铁石。
  或许后来谢霓冥冥中的执念便来源于此。
  百步之外。
  一箭之地。
  无增无减,无亲与疏。
  这是他二人对彼此最安全的距离。
  这一箭过后,到处都是宫宇倒坍的巨响,女子惊惶的哭泣声先出,向四处奔逃去。接着才是更多仓皇的黑影,雷霆一至,蛇虫毕出。
  单烽道:“跑得真快,都散尽了?站住,留给你们的时间,是第九箭。”
  旁若无人的调弓搭弦。
  单烽又道:“天女,你也会流泪么?”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窗,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
  谢霓从前便不会哭,更何况化为血泉的双目,已流不出半点儿眼泪。
  “原来是融化的丹砂啊。”但他说,“到烽火熄灭前,我陪着你。”
  第二箭。
  不改蛮暴本色,挡路者凌空迸作血雨,高台金殿解为飞沙,滚滚狼烟难逐虎狼,俱向东流。
  单烽在这时候哼了几句歌。
  粗犷难听,像是百战之后从硝石中升起的战歌。
  但它们撕扯着谢霓几度涣散的神智,像一只滚烫的手,将他死死抟握成人形,让他不再如烟般飞散去。他终于听出那是怨春凋,曾经街头巷尾飞絮般的小曲,在长留灭国的那一天,纵声长笑着盘旋。
  ……
  听到了,不能忘。
  谢霓将手按在窗框上,依旧是淋漓的血影,隐约可见融化的白骨。
  那些被射落的烽火还没灭尽,蒸腾的热烟,让他浑身上下无处不在沸腾。痛、恨、生、杀,把百毒千苦尝遍。
  奇异的力量,仿佛有毁天灭地之能,面前囚困他的石墙薄得像纸——可这力量又仿佛摇摇欲坠,下一秒就会四散开去,他的神智也随之忽明忽灭,想尖叫嘶吼,又想放声而歌。
  他已能破墙而出,却又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等来了。
  最后一箭,满弦,箭镞直直指向他的眉心。
  单烽说:“我送你。”
  摧枯拉朽之箭,就连弓弦都已崩断,几乎全凭指力掷出,最后一座烽火台轰然坠地,伴随着天女朱砂赭石四散,她姝丽眉睫,曼妙身形,指上香花,一切色识,皆化作漫天纷飞的白骨残片——
  单烽转身去时,血影破壁而出。
  熔影煅骨。
  烽火为炉无日月。
  一宵血雨……解残虹!
  浑浑噩噩,唯有一腔杀意。
  挡路者死,照面者死,经年毒火,一宵血洗宫城。它们的身体像蜡烛一样柔软,它们的血液比蜡泪更粘稠,就这么穿行而过,直到力量和神智在肆无忌惮的宣泄里排空,他开始觉得脚下所踏的血泥太冷。
  那道身影就在他前方,手提长刀,跋山涉水。
  百步之内。
  越来越近。
  带着所有的疲倦纵身一跃,就这么沉睡在他的影子里。
  单烽蓦然回头,仿佛想要伸手接住他,和昔年长留宫中那样。右手五指却并握如刀,直直穿透了他的丹田,也同样是熟悉的滋味——
  被真火摧毁全身经脉的痛苦,再次席卷而来!
  同样的梦境,周而复始,同样的人,时而拥抱他,时而摧毁他。
  谢泓衣的眼睑越来越急促地跳动。挣不开的噩梦,让他在枕上困厄地辗转,鬓发皆被汗水浸湿,被一双手堪称温柔地抹去,然后——残忍地按回安梦枕上。
  黑雾在床帏中弥漫。
  第43章 昭阳影下魍魉行
  帐外放了一盆清水。
  “他”就以此打湿巾帕,托起谢泓衣一只手,从手腕一直擦拭到指尖。
  这只手向来极冷极素,此刻在噩梦中几回挣脱而不能,竟连指节都泛起了凄厉的薄红。
  “他”隔着薄帕把玩片刻,口气忽而快活起来:“小殿下,你知道么,第一次见这只手,你赏了一块素云糕给我。好东西,甜得连嗓子眼儿里都像在长毛,我好好的一副畜生肠子,你拿它来喂我?那时我就在想,迟早有一天,我要把这只手踩到泥里去。”
  素云糕仿佛至今还黏在喉咙里。
  “他”带着那三分甜蜜的狠意,绞了帕子,又去擦谢泓衣的脸。
  没人能舍得不去看这张脸。
  主人昏睡后,恶虹渐向晚,那极其秀美森寒,甚至令人胆战心惊的颜色也沉静下去了。
  帕子挨上去,谢泓衣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竟有了春水生漪的意味,双唇微动。
  “他”下意识地凑过去,试图听清来自噩梦的呓语,却在听见那个名字的一瞬间,用力捂住谢泓衣的口鼻,仿佛在擦拭玉璧时忽而起了暴心,要将它活活碾碎在榻上。
  “原来早来一步,放你逃出去的人是他啊。最该死的就是他!”
  “他”阴沉道,叶霜绸空白无神的双目,忽而剧烈瞬动着,两枚极细小的黑点几乎要从眼眶里爬出来。
  直到“他”的脖颈被一手虚扼住。
  谢泓衣半坐而起,黑发如重绸般倾泻而下,披肩盈背,又在无形的劲气中轰然四散。
  “出去!”
  影子呼啸而出,袭至叶霜绸面上,隔在二者间的帐幔,在眨眼间便化为烟。
  不肯现身,便一同就死!
  附身者显然极清楚他秉性,大笑之间,已化作一团黑雾从叶霜绸体内窜出。
  黑雾里,隐约可见陶偶的轮廓。这种傀儡炮制起来极不容易,哪怕抓不住本体,只要把分身废了,也能省下一桩麻烦。
  陶偶笑嘻嘻道:“殿下居然让一个女人靠近枕边,就不怕在噩梦中杀了她么?幸好我想见见你。”
  “可惜。”谢泓衣道。
  “是可惜,早知道殿下怜香惜玉,就该在她身上多赖会儿,我是许久没同殿下这么亲近过了。”
  谢泓衣并不理会,只是手腕微旋,令叶霜绸软绵绵地倒卧于地。寝殿内的一切垂影,都在他五指舒张间,如琴弦一般缓慢地流动起来。
  “殿下还记得我是谁么?长春宫里那么多恩客——”
  谢泓衣漠然道:“你的影子最恶心。”
  他若动怒倒也罢了,偏偏半点波澜不起,仿佛一场噩梦全白做了。
  陶偶一下子蹲伏下身,好不委屈可怜道:“殿下难道没在梦里见到我么,怎么还对我有成见?当初为了殿下那几句甜言蜜语,我可是千里赶去素衣天观,替你取了炼影术啊,好悬没死在那里……殿下,殿下……泓衣……”
  谢泓衣的眉峰终于轻轻一跳,目中掠过一丝冷意,陶偶便如生嚼了一炷供香的恶鬼一般,在他的怒意中兴奋得发起抖来。
  它语气愈发柔和:“那是你的道号吧?素衣天观的冰下虽冷,可我看见了殿下少年时的居室,殿下的长明灯,还供在香案前,由两个冻毙的道童护着,怎么殿下却沦落得那样——”
  若非远在寝殿另一端,它甚至会抓着谢泓衣的手,来听它泥壳子里砰砰直跳的快活。
  但它嘴上却说着:“如今,我是殿下最亲近的人了。”
  谢泓衣默然片刻,忽而极其短促地笑了一声。
  他很少这么笑,从来用以自照的一泓明镜,忽而转侧向人,清光乍出,竟有些说不出的动人意味。
  “哦?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陶偶放声笑道:“当然有区别!他们是虎狼,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做殿下的狗。”
  说话间,它双臂齐伸,已将数枚血玛瑙珠抛在空中。
  一股秽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若凝神久了,甚至能听到珠子里隐约的惨叫声,有细小的人影在其中受尽百般折磨——赫然便是炼魂珠!
  陶偶献宝一般把玩片刻,让珠子挨个儿从指尖滚到手背,叮叮当当地碰撞,里头的惨嚎声便高低错落如环,简直身在鬼府轮台之上。
  “好听么?”陶偶柔声道,“都是碰过殿下的人。”
  影子如蛇一般窜向炼魂珠,在惨嚎声中游走,谢泓衣道:“确实曾是火灵根。”
  火灵根的残魂,自然受雪练格外的优待。一旦落入炼魂珠里,少说也是鼎烹之刑——眼看着自己被砸碎全身的骨头,塞进毕生罪孽所化作的巨鼎中,求死亦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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