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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红鼻猪一对上这张脸,便颅脑剧痛,仿佛要被活活锤裂了——
  一定是故人!
  胖修士道:“你找我?”
  红鼻猪前蹄一屈,呕出了一捧脏雪,其中掺着一枚残破的小还神镜。
  胖修士不顾污秽,一把抓过残镜:“这是……元贝的小还神镜?”
  元贝。
  被叫出名字的一瞬间,红鼻猪识海中便泛起剧烈的晕眩感,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浮出水面。
  是了,他曾是个修士,名叫金元贝!眼前便是他的师尊金多宝,若说世上还有谁肯救他,也只能是金多宝。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红鼻猪脖子一伸,死死咬住了金多宝发梢的一枚金珠。
  金多宝道:“你就是……元贝?”
  红鼻猪哀叫,金多宝双手结印抚按其顶,灵台燃烧般的剧痛后,喉中禁制散去,它终于得以断断续续地惨叫出声。
  “师尊,好痛啊,我好痛啊,救救我!”
  “到底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练!他们抓了我,投进了畜生道,我的手脚……我的鼻子……啊啊啊啊!”
  金多宝道:“你……他奶奶的,你不老实在舫里待着,怎么会落到雪练手里?”
  红鼻猪口中泛苦,说不尽的痛苦和悔恨。
  他是从紫薇台里逃出来的。本来赌钱这样的小事,挨一顿鞭子就能了事,他也没当回事,只等着金多宝来捞人。
  在等候发落的间歇里,他却意外听说白云河谷的血案有眉目了,弟子们身上的雪凝珠被人动了手脚,要查起来也容易,这一批雪凝珠从锻宝楼出来,分发到弟子们囊中,经手的都脱不了干系。
  红鼻猪顿觉不妙了。
  这矛头不就直指向他么?
  作为锻宝楼的掌事,他手脚不甚干净,常常找借口把雪凝珠扣压在手里,租给底下的小宗门,等舫里弟子们急用时才拨下去。雪凝珠的岔子出在他手上,实在是百口莫辩。
  师尊不在,紫薇台绝不会轻饶了他,不行,得跑!
  他逃出去找那些小宗门问罪,以求戴罪立功,可一不留神就中了雪练的奸计,因此受尽折磨,就连求死也不能。
  “师尊,师尊,救救我!”红鼻猪双目淌泪道,“您想想法子,徒儿不愿再做牲口了。”
  金多宝道:“你糊涂啊,紫薇台又怎么了,有什么事老子保不住你?事到如今,你的肉身还在么?”
  红鼻猪更是悲泣,它肉身被毁,只剩一缕残魂,即便强行剥离出来,也是死路一条,说不定又被摄回了畜生道中。
  可即便如此,金多宝也能救得了他。
  红鼻猪脱口道:“夺舍!师尊,只要你肯替我夺一具人身,徒儿便有救了。”
  金多宝的面色一沉,宽厚的双手如烙铁般按在它颅顶上:“那是邪术!逆天而行,够损你八辈子功德的,你从哪里知道的?”
  “邪术?”红鼻猪咬牙道,“师尊难道没替薛云夺过舍吗?”
  金多宝半晌无话,从鼻腔里喘出一道粗气:“他告诉你的?”
  “用不着他说,他背上的胎记,我在古阵残箓里见过,像是夺舍印。师尊你,入舫前又有那样的名头……”
  金多宝的出身并不正派,早年作为阵修,一心扎在钱眼儿里,没少酿成祸事。后来受舫主点化,改邪归正,弃阵入舫,却也没少他鼓捣阵法,因此平时虽笑脸迎人,却总令弟子们心生畏惧。
  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师尊手握夺舍邪术,都免不了心生忌惮,唯恐哪天这一身的修为就拱手让人了。
  红鼻猪也为此胆战心惊过,直到他再一次壮着胆子验看了薛云背后的夺舍印,方才意识到不对——那一方夺舍印,是早已用过的。推算时间,正是薛云拜入山门的时候。
  也就是说,所谓的“薛云”,根本就是一缕来历不明的游魂,金多宝替他夺舍,让他坐拥了上乘的火灵根天赋,又对他百般纵容,任他横行舫内,怎么不令旁人眼红?
  为什么?金多宝为什么要替他做到这种地步?
  金多宝叹了口气,瓮声道:“你……我与他有一段因果。”
  “又是因果!师尊,你当初收我为徒时,也口口声声都是因果,他可以,我就不能么?如今我托生到畜生道里,很快就要忘光了,师尊!”
  话音未落,金多宝便松开了它,腕上一串十八子的玉髓珠,在它哀嚎声中,落寞地晃荡着。那些珠子大多不纯,唯独正中一颗泛着如血的赤红。
  “你瞧瞧,我们师徒间的因果,已经偿完了,哪能到逆天改命的份上,”金多宝盘了一通珠子,捏住了其中颜色最淡的一颗,那几乎已是灰扑扑的石玉了,稍一用力,便化作了齑粉,“师徒一场,我也不想哪天烤肉的时候碰上自己的徒弟,这样吧,元贝啊,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断不可能替金元贝夺舍的,也没有逆转生死的本事,要想令金元贝摆脱畜生道,却并非全无办法。
  白云河谷上空,星汉夜悬,悲泉鬼道就在肉眼难寻处静静流转。
  金多宝动情道:“元贝,投胎的时候跑快点,来世生在富贵人家!”
  他摸出一只镜匣,用力一抖,一蕊黑红色的火莲飘了出来,周身的聚寒阵立刻经受不住,猛烈动荡起来。
  “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凶?”金多宝吓了一跳。
  红鼻猪连一声惨嘶都没发出来,便飞快消融下去,周身黑气翻涌,令火莲越烧越烈,重瓣怒绽。
  “再忍忍,身上的罪孽烧光了,清清白白的,一准入不了畜生道。”金多宝道,一面奋力维系聚寒阵,一面忍不住去瞥小还神镜。他方才言及师徒间的密辛,截断了小还神镜的投影,这会儿却大为遗憾,没能看见单烽的脸色。
  红莲业火。
  这是单烽早年赌输在他手里的,动辄喷发,如今终于派上了那么点用场。拿来超度金元贝再合适不过。
  要是能让单烽看着这最后一缕真火就此烧光,还是为了他金多宝的徒弟,不知该有多解恨。
  红鼻猪在业火中伏地不动,哧哧地化作白烟,金多宝心有不忍,将心思全移向维系阵法上,雪凝珠抛了满地,双手手诀翻飞,非但没能压住冲天的热气,反而连面孔都被熏得赤红。
  操,单烽这小子吃什么长的,真火这么旺!
  不对啊,就这一团陈年老火,能逼得他这样吃力?
  金多宝意识到什么,猛地回过头去。
  果然,黑衣道人的身影悄然掠到了山石后,紫薇花枝斜负在背后,虬枝黑沉如铁。
  他站在阵法外数步的地方,也不进阵,丹鼎处热意暴烈,这么一座火炉在一边杵着,和红莲业火两头夹击,聚寒阵能顶得住才是见了鬼了。
  金多宝脸孔抽动,忍不住道:“燕紫薇,你到底在干什么?”
  燕烬亭冷冷道:“躲着。”
  这小子怎么好意思用这么泰然自若的口气说这种话!
  金多宝道:“八百里白云河谷啊,你偏要往这儿挤?”
  燕烬亭道:“对。”
  “我操!”
  燕烬亭道:“是你在跟踪我。”
  金多宝恼羞成怒:“我这不是怕你斩后奏么?无焰这可怜孩子,落进单烽手里,这得吃多大的苦头,你再把人给我弄死了,我才几个徒弟?”
  他还是有那么点儿心虚,加之这也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雪牧童在雪练里也是一等一的难缠,一架打完不知赶不赶得及给爱徒上一炷香……如此思虑下,到底是手诀一转,凭空抓住燕烬亭外裳,扯进了阵中。
  又一轮雪鬼破冰而出,却扑了个空,只发出凄厉的嚎叫声——阵法流转,茫茫飞雪中回旋着一叶孤舟,以极为微妙圆融的平衡藏于风势雪势中,不露半点行藏。
  放燕烬亭入阵后,金多宝脸上便热汗直流,全无方才烤肉时的从容了。
  “真是出门活见鬼,”金多宝道,“燕紫薇,阵里不是白待的,往后我徒弟的事,你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燕烬亭冷不丁道:“薛云是你儿子么?”
  “什么玩意儿?”金多宝怒道,“都说了是因果,我年轻时候犯了一个错,让他流落凡间……不是,你什么眼神,舫里的风言风语怎么连你也信?”
  燕烬亭神情依旧冰寒酷烈,若非熟悉之人,绝对看不出他目光中微妙的心满意足。
  糟了,大意了。
  金多宝向来把他当不谙世事的哑巴,此时却有种不妙的预感,总觉舫中传言会更上一层楼,又不能逼这哑巴赌咒发誓地闭嘴,百爪挠心下,憋出了一声冷笑。
  “你就这么跑了?你身上背的可是火狱紫薇的树杈子,这都不敢一怒拔剑?”
  燕烬亭道:“为什么要拔剑?”
  “那你放什么火树银花?”
  燕烬亭道:“这地方有火油。”
  怪不得,这回答堵得金多宝一时无话可说。火油这玩意儿来历古怪,一旦以真火点燃,则凶暴异常,方圆数里皆为焦炭,昼夜不熄。只是烧起来不分敌我,也没什么人敢去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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