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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难道没了影子,就要把活人拍成自己的影子么?
  她攥紧了手中的银筷,抱膝而坐,冷汗已渗透了重衣。这些人只敢暗中拍人,尚能防备一二,可要是灯笼灭了,那就是猎兽场。
  偏偏在这关头,离她最近的灯笼扑的一声——
  急坠于地!
  灯笼壳迸裂,其中的绯红气流涌出。
  单烽仗着自己化身影子,竟跳起来扯落了一盏灯笼。那灯笼壳上写着“梦灵官”三个小字,没等他琢磨清楚,绯红气流就嗡嗡振翅向他扑来。难怪这玩意儿明灭得毫无章法,又不需点火,竟然是活物?
  百里舒灵低声惊呼。
  “影蜮虫?”
  是了,他虽不认识,这药修小姑娘却应知道门路。
  他正要抬手抓上几只,谢泓衣就毫无预兆地收了红线,将他扯回到了身畔!
  “别碰。”
  单烽顺势伸手制住了他的肩侧:“不对啊,我不是影子么,横竖也不会受伤,你怕什么,谢城主?难道灯笼里有什么秘密?”
  谢泓衣坐回案边,手背上青筋一闪,显然强压着把他掀开去的冲动。单烽的目光在他指尖一扫,意味不明地想,这是一双宜于弹琴的手。
  “我到底是为什么容你至今……”谢泓衣道,用力按了一按眉心。
  单烽道:“说不准是面善呢?”
  谢泓衣扫了他一眼,那同样是一双寒亮如秋水的眼睛。
  “我说中了,你不扔我了?”单烽道。
  谢泓衣微一抬眉,抓着红线,一圈圈缠在了手腕上。
  细密的牵扯感和他的心跳声一起,酥酥麻麻地滑向单烽的指根。
  单烽眉心一跳,只觉指根上像是有成群小蚁爬过。而自己的手掌更被这股巨力牵扯着,挨向谢泓衣的手背。
  这家伙一看就不曾炼过体,薄瓷似的,难怪一捏就碎。
  相较之下,他的五指更像是铁铸的剑笼,轻易便能罩住对方,不留半点儿挣脱余地。
  单烽没来由地一阵牙痒,心中霎时间冒出十来种制住对方的法子,五指刚一动,谢泓衣已如有所感,朝他勾了勾指腹,眼中一片毫不遮掩的恶意。
  “你很喜欢当影子么?”谢泓衣柔声道,“像这样招之即来。”
  灯笼骤灭。
  百臂鬼身形暴涨,几乎填满了整座云韶楼,那一串小金鼓,更是个个有战鼓大小。
  “当然也——挥之即去!”
  巨力裹挟下,单烽身上一轻,竟被掷向了昆仑奴怀中!
  “你让他摸我?”单烽反手抓住红线,一脚踏向横梁,“他摸我,掉的可是你的肉,再说了,恶心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昆仑奴碧绿灯笼般的巨目突然一睁,从中浮出明晃晃的嫌恶来。
  半空中窜出一只巨掌,手背向他,掸蝇子似的一挥。
  单烽嘴角一抽,道:“你还嫌弃我?”
  “仆对娘子忠贞不二,不近狂蜂浪蝶,”昆仑奴瓮声瓮气道,“宾客,自重!”
  “你们俩才见了一面,哪来的忠贞?”
  昆仑奴翻了个白眼,一面奋力拍击腰际金鼓,一面引吭高歌道:“娘子哇娘子,犹记玉楼相会,娘子眼如水银镜,照某前定姻缘。某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两眼鳏鳏不能寐,娘子何来迟也——”
  声音极为粗豪,却更有摄人心魄之力,就是遥遥的月宫姮娥也能扯落凡间。
  金鼓处却传来一声突兀巨响,生生截断了曲调。
  单烽毫不客气地蹲踞在金鼓上,又用力跺了一脚:“抱歉,摔了一跤,权当助兴。朋友,自便啊,怎么不唱了?”
  他本是锋利而桀骜的相貌,这一笑更添了十成的火药味,昆仑奴双眉倒竖,如遇吮血小蚤般,向着自己的腰侧砰地拍出一掌。
  单烽道:“哎呀,不成了,我要被拍死了,谢泓衣,你管不管?”
  谢泓衣非但不为他解围,反而顺着掌风,将他一把丢向了昆仑奴腰腹间,铁塔般的腹肌沟壑霎时间扑至眼前,腥膻的汗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家伙成天跳这骚舞,热汗淋漓的,多少年未曾洗沐过了?
  单烽猛然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你玩真的?膻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泓衣冷淡道:“那就接着跑。”
  啪!
  昆仑奴一掌拍在腰侧,溅起一片热雨般的骚汗来,用指头意犹未尽地搔了一搔,见未能如愿摸见他的残尸,碧目一闪,那一只汗淋淋的巴掌再度向他袭来。
  单烽扯着红线,凑近唇边,咬牙切齿道:“没良心的,你当影子的时候,我怎么对你?平心而论,我一没揍你,二没拿你放风筝,左不过抓了两下膀子,转了几下镯子,这也不行?”
  对了,是不是还卸了人家的手腕——
  话音截然而止。
  谢泓衣三指按线,手腕一翻,单烽整个人凌空而起,摔到了昆仑奴面前。
  昆仑奴幽幽道:“百般骚扰,盛情难却……”
  “抱歉,借过!”单烽喝道,在鼓面上飞奔起来,引得昆仑奴连连拍打。
  这么一来,金鼓立时不听使唤了,掌心落处,五音不全,怪声迭出,将好端端一支曲子闹得如拉大锯一般。
  单烽反应过来:“你要打断魔曲?就靠我在这儿上蹿下跳,又能拖得了多久?”
  “你记住七声的方位了么?”
  “记得归记得,还得看黑朋友让不让——”单烽道,整个人在暴风骤雨般的掌风中模糊成一道淡淡的残影,“能添点儿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敲出个余音绕梁来?”
  “藏在鼓下,等影子回来。”
  “鼓下?”
  谢泓衣五指一拂,一股轻柔高妙的微力缠上单烽指根。
  后者在飞奔间一步踏空,从两面金鼓间坠下,双臂发力,悬吊在半空。
  “姓谢的,亏得老子反应快,你就不能打声招呼?”单烽切齿道,“你疯了吧,还等影子回来,等着这堆鬼绣球喊他做娘亲么?”
  谢泓衣阴了他这一手,又潜在暗处,仿佛等待着什么。
  单烽和他这一夜同行下来,深知他捉摸不定的做派,如在暗室独自下一盘盲棋,但闻疾而冷的落子声,全不管旁人死活。而自己悬在那纤细两指上,仿佛只有听凭摆布的份儿——怎么可能!
  姓谢的不肯交底,他难道不会自己看么?
  他借着臂力藏身鼓下,求偶的魔曲轰隆隆地碾过他天灵盖,继而传遍全殿,可这一回,楼中却再无嬉笑缠绵声。
  黑暗中,渗出了点点微光。
  “我少了,我少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浮现,起初还如蝇子般嗡嗡地浮动,在众人翕张的嘴唇中越飞越急,最终化作一片异口同声的凄厉嘶鸣。
  “我少了!”
  “啊啊啊啊啊啊!”
  已有人抢得先手,轻轻向旁人小腿处一拍。
  这一掌来得悄然无声,以单烽的目力,也只能捕捉到光点明灭的一瞬间。
  外踝尖上五寸处,是光明穴。
  他对人体要害烂熟于心,光明穴位于阴阳二气通照处,能够稳固神魂,堪称形影间的一道锁钥,不知怎么外露在体表,被人一拍而灭。
  被拍的修士应声倒地,黑暗中只听一串怪响,仿佛有人正踩着滑腻的血肉狂蹈乱舞。
  “哈哈哈哈!我的影子,我有影子了!”
  单烽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不光是这座楼。彼此搏杀,不死不休,这满城的宾客还能看到日出之时么?
  谢泓衣道:“等。”
  极尽轻柔的一个字,却有磐石之威。
  单烽心领神会:“原来你筹谋的是这个,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我,成事在你,”谢泓衣淡淡道,一指抵在唇前,“闭嘴,听。”
  魔曲借由云韶楼荡向四周,一时间飞鸟忘归,影游城上空的月色亦透出轻纱缠绵之意。
  影子在半空中剧烈变幻着,只是谢泓衣一箭之威,这才迟迟不敢逼近。
  仰首看去,他周身有数不清的手足挣扎着浮现。
  算是个好消息。宾客们被掠走的影子还没被炼化,挣扎着不肯驯服,却将影子一举推到了发狂的地步。炼影邪术,实在是刃开双面,伤人自伤。
  仅此一眼,单烽心中便是一凛。
  想要救下宾客们的影子,势必要逼出影子的全力一击。
  激怒影子并不难。
  可他曾见识过血肉泡影之威,以犼体之强悍,正面对上,都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是谢泓衣如今的肉体凡胎?如此兵行险招之下,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你该不会是在赌命吧?”单烽道,忍不住为这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疯意咋舌。
  形影之间的天然感应,让他在黑暗中仍能看清对方轮廓。这一幅单薄侧影,仿佛纯是由玉石俱焚后的冷烬凝成的。
  谢泓衣下了噤声令后,便连余光也不肯分给他半点儿,只是望向最近的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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