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幻境。
  严胜脱力地跌坐回去,身体因超越极限的负荷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的痛楚。
  他死死瞪着前方扬起的漫天尘埃,心脏因期待和恐惧而疯狂鼓噪。
  成功了吗?哪怕伤到他一丝一毫?
  ......尘埃缓缓散去。
  严胜瞳孔猛地缩紧,呼吸一窒。
  视野尽头,“继国缘一”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姿态未曾改变分毫,甚至连身上那件暗红色的羽织都没有出现一丝褶皱、一点破损。
  仿佛刚才那足以撕裂一切的终极一击,不过是拂过山巅的微风,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依旧是那副悲悯而淡漠的神情,如同云端之上的神明,平静的俯视着尘世间蝼蚁徒劳的挣扎。
  无法形容的、极致的酸楚冲上严胜的心口,顷刻间击碎了严胜所有的强撑与伪装。
  而这具年幼病弱的身体,根本控制不住如此剧烈的情绪冲击带来的生理反应。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严胜起初还死死咬着下唇想要憋回去,但根本憋不住。
  反正都这样了。
  严胜索性放弃了,任由泪水流淌,那是一种连愤怒和怨恨都被彻底碾碎后、只剩下的无边无力与委屈的崩溃。
  就在视线被泪水模糊得一片朦胧时,他忽然看到,面前那个完好无损的“缘一”,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般晃动了一下,继而无声无息的消散了。
  严胜愣住,泪水还挂在睫毛上。
  未等他反应过来,在他面前,又一个“缘一”缓缓凝聚成形。
  这个“缘一”似乎有些不同。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视万物为刍狗的神明般的冷漠感淡化了许多,反倒是多了一丝......“人气”?
  且这个新出现的“缘一”,那张万年不变、仿佛石刻般的脸上,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崩裂?
  流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虽然不明显,但严胜对这张脸太过熟悉,所以他捕捉到了这一丝异常。
  然后,他看到这个“缘一”迈步向他走来。
  严胜懒得动,也不想动了,他的身体不允许。
  “缘一”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了下来,使视线能与坐在地上的他平齐。
  接着,那只稳如磐石、能挥出世间最强之剑的手,手指微微蜷缩,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艰难的内心挣扎。
  最终,那只手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缓慢的、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抬了起来,用指尖轻轻拂过严胜的脸颊,抹去了严胜脸上的泪痕。
  动作生疏僵硬,但足够温柔。
  而后,一句让严胜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话语,从第二个缘一口中低低响起:
  “抱歉,兄长。”
  “抱歉?”
  严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你向我道歉?!缘一!你是在嘲讽我吗?!嘲讽我无论重来多少次,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无法触及你分毫?!”
  摆烂的心被这在他看来虚伪至极的歉意瞬间点燃,烧成了滔天的怒焰!严胜刚想说些什么,将积压了百年的怨恨与不甘尽数倾泻出来。
  右眼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犹如被烧红的针扎入。痛得他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按住右眼。
  那刺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待痛楚稍减,严胜放下手,眼底仍然燃烧着屈辱与愤怒的火焰,他冷笑一声,准备继续那未尽的、激烈的输出时,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怒火,兀地戛然而止。
  严胜整个人如同被冰冻住,僵在了原地。那双刚刚还盛满怒意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与茫然。
  他死死的盯着近在咫尺的缘一,仿佛看到了什么完全超出他认知范围的、绝不可能存在的景象。
  ——他确实看到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最初,在缘一的头顶,他看到了一串极长的金色数字。并且,在看到的瞬间,他无师自通的理解了那串数字所代表的含义:
  【功德】。
  是拯救了无数生命、涤荡了无数罪孽、对世界做出了巨大正面贡献后,天地所赋予的、实质化的嘉奖与证明。
  这......倒是符合他认知中那个神之子的形象。
  但,就在他这个念头闪过的下一秒。
  那串长得令人炫目的金色数字,毫无征兆的开始疯狂暴跌。速度之快,如同雪崩,金色的光芒也急速黯淡、消散,数字疯狂减少,眨眼之间,那浩瀚如海的金色功德就掉光了。
  数字归零的瞬间,颜色由金转黑。
  并且,没有停止,而是以更加疯狂、更加恐怖的速度,向着负数的深渊一路狂飙。
  不止如此,黑色的数字还在持续累加,长度远超之前的金色数字。
  最终,黑色的数字似乎终于跌破了某个极限,稳定了下来——
  -99999999999999
  而严胜也同样瞬间明白了这黑色数字所代表的意义:与功德相反,这是【孽业】。
  是屠戮生灵、破坏秩序、带来无尽灾厄后,所背负的罪孽。
  这怎么可能?
  严胜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荒谬和难以置信。
  继国缘一?那个一生都在践行“守护”之道的人?他怎么可能背负上如此庞大、如此恐怖的孽业?
  ......不对。
  严胜的思维急速运转,他很聪明,很快就捕捉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这孽业是刚刚才出现的。
  是在那声“抱歉”之后,功德被瞬间扣光然后逆转成的。这意味着......这恐怖的孽业,并非缘一过往所为,而是......因为他刚刚做出的某个“选择”或“行为”?
  一个可怕到让严胜浑身血液都冻结的猜想,浮上他的心头。
  “缘一!”
  严胜倏地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接受的惊怒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揪住缘一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人狠狠往前一拽。
  缘一完全没料到严胜会突然动手,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严胜身上,慌忙间抬起手臂撑住了严胜背后的树干,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形成了一个将严胜半圈在树干与他之间的姿势。
  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细微的慌乱再次浮现,他不明白兄长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严胜死死揪着缘一的衣领,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他仰着头,眼眶通红,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咬着牙,从齿缝里一字一句地逼问出声,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颤音:
  “你·到·底·做·了·什·么!”
  严胜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暗红色的衣领,几乎要嵌入布料之中。他仰起头,通红的眼眶里交织着怒火与恐慌,死死盯着上方那张带着些许茫然无措的脸。
  “你说啊!”
  被拽得身形不稳、只能用手臂撑在树干上稳住自己的缘一微微睁大眼睛。深红色的眸子里清晰的倒映着少年激动到狰狞的面容。
  他被兄长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到极致的情绪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然而,严胜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在那串望不到尽头的、象征着无尽罪孽的黑色数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在将其与那声“抱歉”以及功德清零的景象联系起来的瞬间......一个荒谬、恐怖、却又是唯一合乎逻辑的答案,已尖叫着浮现在他的脑海。
  是了。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眨眼间抵消那浩瀚如海的功德,并背负上如此恐怖的孽业?
  是他。是因为他啊。
  是因为继国缘一,为了他这个不成器、嫉妒成狂、最终堕落成鬼的兄长,付出了某种他无法想象的巨大代价,令他不受惩罚的转生再世为人。
  所以功德尽散,孽业缠身。
  所以......才会有他这不合常理的转生。
  一切都有了解释,但这解释,却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印在严胜的灵魂上,带来剧烈的剧痛与耻辱。
  “呵......呵呵......”严胜揪着缘一衣领的手开始颤抖,低低的、破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比哭更难听,“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疯狂的、自嘲的意味,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的涌出,与扭曲的笑容混杂在一起,显得狼狈凄惨。
  “谁需要你这样做?谁允许你这样做?继国缘一!”严胜突然收住笑声,咬牙切齿道:“你那可悲的同情心!你那自以为是的拯救!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什么吗?就能让我感激你吗?”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用力摇晃着对方的衣领,“杀人的是我!罪大恶极的是我!你凭什么——我什么时候允许了——”
  后面的话语堵在喉咙,化作哽咽。
  巨大的冲击和复杂的情绪彻底冲垮了他的防线。愤怒、羞耻、难以置信、以及他痛恨的、因为得知“缘一竟然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而产生的、微妙的震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差点将严胜的理智完全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