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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那老奴听李奉渊声沉气稳,气势不凡,多打量了他几眼。
  待目光触及李奉渊冷静的视线,抬起手行了个礼,恭敬道:“回少爷,是。老奴张平,是洛府的管事。老夫人年事已高,经不得暑气,特派老奴来接您。”
  李奉渊听见“张平”二字,一道模糊但更为板直的身影在脑海中隐隐浮现,他依稀记得,这人当年总跟在他外祖母身后,深受她器重。
  李奉渊淡淡道:“有劳。”
  “不敢。”张平说着,遥手一指凉棚下停着的马车:“日头猛烈,这儿离洛府还有一段路,少爷您看要不要乘马车回去。”
  李奉渊道:“不必,就这么回吧。”
  张平擦了擦额头的汗,没有勉强:“是。”
  李奉渊经得晒,张平一把年纪却扛不住,他坐在另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里,在前面开道,领着李奉渊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洛府去。
  老夫人姓洛,单一个佩字。洛家数代在江南经商,经营织造生意,根深蒂固,深有名望。
  在江南或有人不知将军李瑛,但提一句江南洛家,却少有人不知来头。
  洛家无论男女,皆不外嫁,世代招婿。李奉渊的外祖父亦是入赘洛家。
  洛佩生下洛风鸢后无暇修养,劳碌经营,亏空了身体,是以子女福薄,一生就洛风鸢一个女儿。
  李奉渊外祖父走得早,如今洛佩到了年纪,身边无亲无故,只得百千里外李奉渊这一个外孙。
  李奉渊到了洛府,先至客房洗沐更衣,才去见的洛佩。
  正堂,一方十尺长三尺宽的玉桌上,铺展开了几片色泽各异的柔软丝布。
  玉桌一旁,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摊开了帐册,还有一把同是白玉做的算盘。
  打眼一看,富贵尽显。
  房中角落里置了一方青铜冰槛,凉气阵阵,置身房中,丝毫不觉热。
  洛佩闭目坐在方桌后的宽椅中,一三十来岁的女子站在她身侧,手持账本,正一边拨算盘,一边缓缓为洛佩念着账目。
  这女子名叫张如,是张平之女,一直服侍在洛佩前后。
  她念罢,未听见洛佩开口,上前轻轻晃了晃洛佩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很快睁开眼,拍了拍她的手背:“醒着,听着呢。”
  张如看她双眼清明,收回手,又继续照着账本念。
  洛佩听了两句,又闭上了眼。
  李奉渊进去时,张如停下声,下意识朝他看过来。她合上账本,同洛佩道:“老夫人,少爷到了。”
  她说着,像是担心洛佩不知这“少爷”是谁,又道:“李奉渊少爷,远道从望京而来,”
  李奉渊停在方桌前两步,定定看了眼椅中满头白发的洛佩,弯腰行礼,唤道:“外祖母。”
  洛佩缓缓睁开,嗓音沙哑地开口道:“渊儿?”
  李奉渊许久未听见有人如此唤他,怔了一瞬。他抬眸看向洛佩,见她手扶椅臂,上身前探,努力眯着眼看他,似已年老昏花,看不清他的模样。
  近十年未见,长者已老,少者已成。
  李奉渊顿了须臾,抬步上前,在洛佩面前屈膝蹲下:“外祖母,是我。”
  洛佩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的脸庞,点点头:“长大了。”
  忽而,她又轻敛眉心,目光凝在他锋利深刻的眉眼处,又道:“也越发像你父亲了。”
  李奉渊长得像李瑛,而洛佩身上,也始终看得出三分洛风鸢的影子。
  他见她思故,她见他却生怨。
  洛佩说罢,伸手在李奉渊手肘处虚扶了一把:“起来吧。”
  李奉渊站起身,洛佩也缓缓站了起来,她道:“一路舟车劳顿,想来是累着了。先用过膳,再谈其他吧。”
  李奉渊听见这话,看了眼外头还明朗的日头,有些奇怪。
  张如上前来扶着洛佩:“老夫人,这才申时初呢,不到用晚膳的时辰。您若饿了,我去叫厨房做些小食送来。”
  洛佩偏头一望门外,日头燥烈,阵阵蝉鸣入耳,她摇头:“糊涂了,糊涂了。”
  她坐回椅中,同李奉渊道:“那就先陪我坐会儿吧,待我将余下这点账听完。”
  李奉渊自然应好:“是。”
  他看了看,在方桌前坐下,耐心地等。
  张如于是拿起账本又继续念起来。
  一炷香过去,张如见洛佩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上前轻拍她的肩:“老夫人、老夫人。”
  洛佩徐徐睁眼,然而这次她没理会张如,而是看向了在她面前坐着的李奉渊。
  仍是探头前望,仿佛短短一会儿,她便不认得他了。
  忽而,洛佩一竖双眉,露出了极其不耐烦的神色:“将军今日怎又来了?我绝不可能将鸢儿嫁给你,请将军死了这条心,回去吧。”
  李奉渊突然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显然怔住了,而张如却并不惊慌,开口道:“老夫人认错了,这是李奉渊李少爷。不是李瑛将军。”
  洛佩有些恍惚地看着李奉渊,喃喃重复了一遍:“李奉渊?”
  张如道:“是。少爷特意从望京来看您的。”
  洛佩闻言沉思片刻,缓缓展开了眉头,她仿佛忽然想起他是谁,弯着苍老的眼,温柔地冲着笑了一笑:“原来是渊儿。”
  她满面和蔼,李奉渊却拧紧了眉,未等他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听见洛佩问:“渊儿,你母亲呢?怎么没有一道来。”
  第51章 远山
  远山
  洛佩的嗓音温和轻缓,可出口的话却叫李奉渊惊诧。
  他定定看着洛佩含笑的眼睛,似要从中看出这只是洛佩与他在开玩笑。
  可现实总比玩笑更在人意料之外。
  未听见李奉渊回答,洛佩又道:“渊儿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外祖母老了无趣,不愿和外祖母坐在一处闲聊了?”
  她语气打趣,带着几分笑意。李奉渊看着她和善的面庞,忍不住想,如果洛风鸢还在世,洛佩待他大概就会如眼下这般切近。
  可越想,李奉渊心思越沉重。他缓缓握紧膝上的手掌,大抵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曾听闻有一种病症,人在上了年纪之后,会在某日毫无征兆地开始失智妄言,既记不清前尘旧事,也识不得亲朋友人。
  此症无药可治,无法可解,一旦患病,便会渐渐从清醒沦落至浑噩无识的地步,直至老死黄土。
  听说有的人到最后连自己谁谁都将忘得干干净净。
  久别未见,再见却得知至亲身患苦病,李奉渊心间似破开一道缝,缝中丝丝缕缕溢出了几分难言的悲凉。
  不过他并未表现在脸上。他开口回洛佩的话:“外孙一直心系外祖母,怎会嫌弃。”
  他说着顿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又缓了些:“这么多年,外孙一直没来江南看望外祖母,只望外祖母勿要嫌我不孝。”
  洛佩听他如此能说会道,开口笑起来,笑罢又压平嘴角,佯装不满:“是不孝。你不来,你母亲也不来,白白让我苦想。她人呢?”
  一旁候着的张如闻言有些紧张地看着李奉渊,似乎在担心他接下来的话刺激到洛佩。
  她抬手挡唇,小声提醒:“少爷,老夫人她经不得伤怀,更动不得气,还望您说些舒耳之言,勿伤了老夫人的心。”
  她话说得委婉,实则就是要李奉渊说谎骗一骗洛佩。
  李奉渊微一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洛佩话声低,洛佩年老耳聋,并没听见。
  李奉渊开口同洛佩道:“天热,母亲在望京,这次没有来江南。等熬过夏日,天气凉爽后,她再来看望您。”
  洛佩听得发笑,摇头道:“她自小就怕热,这点倒是一点没变过。小时候热得哭,央我在院子里头给她造了一方小池子,蓄了水,在里头泡着玩,顽皮得很。”
  在李奉渊的记忆里,洛风鸢卧床不起的时候居多,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如今从洛佩的口中得知温婉的母亲曾也有娇横撒野的一面,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幼时的洛风鸢闹着要戏水的画面。
  可那脸却模糊不清,再怎么想,都拼不出一副明确的五官。
  洛佩唇边噙着笑,问李奉渊:“如今呢,你母亲到了夏日也还贪凉吗?还是有了别的解热的法子,不再像条翻了肚皮的鱼一样泡在水里。”
  李奉渊答不上来。他方才骗洛佩时有模有样,可她一追问,他便卡了壳。
  因他也不知道,他的母亲若还在世该会是怎样的脾性面貌。
  ……
  他已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闲谈片刻,张如劝着洛佩回了房中休息,出来时,见李奉渊在门外站着。
  他负手而立,静望着院中的一方清池,默默不语。
  张如轻手轻脚关上门,唤道:“少爷。”
  李奉渊没有回头,他沉声开口:“外祖母是从何时开始出现此种状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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