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来浅眠。
  尉迟长云睁开半湿润藏着深海的眸,暗流涌动,从未在人前显露的患得患失,低迷惆怅此刻尽显。
  他悲望凝视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缩成团的瘦小背影,宠溺盖好薄被,习惯性的抚平她心事重重的眉头,然后惴惴不安去试探湿热鲜活的鼻息。
  松了口气,每每这个时候,胸腹间就会翻涌千言万语,挤得他整个人快要炸裂。
  重活一次回到九岁的尉迟长云,不知是该欣喜若狂还是锐挫望绝,因为,什么都没有改变。
  临渊国灭了,父王薨了,母后殉情,胞妹跑散下落不明。
  一模一样,无法阻拦逆转,万箭攒心的别离,他被迫承受了两次。
  身为一国太子,他狼狈不堪的在龙池暗卫拼杀下逃出,又忍辱负重的东奔西逃,遵循记忆痕迹,寻找到了能够复国的宝库乾陵。
  乾陵,谐音钱陵,金钱冢。
  尉迟长云带龙池卫落脚的地方是西岚城,供男人取乐、嘈杂的烟花之地。
  要知道,重生最大的好处,便是绞尽脑汁办不成的事,这一次顺利许多。
  他先去见了鬼鹰村的闻玄知,闻玳玳的父亲,世代守陵人,不兜圈子的亮明太子身份。
  家族守护乾陵几百年,作为除了祖宗第二个无上荣耀得见皇族,而且还是下一任储君的闻玄知,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的三叩九拜
  乾陵守陵官正三品闻玄知,见过太子殿下。
  跟亲人没什么区别,重逢的巨大喜悦,让尉迟长云尽力克制情绪,不让对方瞧出端倪,双手将闻玄知扶了起来:闻卿往后不必再行此大礼,快请入座。
  超乎寻常的亲昵,让闻玄知汗流浃背。
  对面明明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与生俱来,弹指压山川的气势,让他本能的瑟瑟发抖。勉强平坐在尉迟长云对面,满脑子自省自查是不是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尉迟长云起身给闻玄知斟了杯酒,敬去:守着乾陵,还能过得如此清贫,真难为闻卿了。
  听出话外音的闻玄知仪态尽失接过酒,又羞愧把洗到花白的中衣掖好,才无地自容道:乾陵是国库,并非老臣的私库,一文钱都不能随意挪用。至于俸禄,此地偏远,下官顶着正三品的官帽,职位世袭,身份绝密,一不能谋私职,二不为国做什么实事,三无上司,四没特招又面不了圣,层层克扣下来,到手的就没多少了。
  同样不变的话,今时今日听来,尉迟长云只会更加撼动。
  沉默良久,喉咙发酸,上一世他只顾家国大义,并无从根本上给闻玄知解决这个问题。临渊国灭了,等同于断了赖以生存的根,后来又。
  深邃幽暗,宛如寒潭,看的没见过大世面的闻玄知快要尿了,忙滑跪了下去:请太子殿下
  责罚,下官昏聩嘴拙。没等说完。
  闻卿说的对,是临渊国愧对你们闻家。
  闻玄知忙连否:不..不不不..不,太子殿下言重,闻家沐浴皇室恩泽,无风无浪百年,怎配得上一个愧字。
  对其安抚开解一番,尉迟长云进入正题。
  与上一世的差别,这次出于极其信任,事无巨细把接下来的复国打算告诉了闻玄知。
  目瞪口呆,第三次跪的比前面熟练许多:太子殿下三思啊,万万使不得,您身为一国储君,怎能屈尊降贵去嫁..去做下官死了十年儿子的妻?
  结阴亲,男扮女,简直毁尽他的世俗观。
  真是作孽,他若应下,老闻家的祖宗今夜会不会搭伙来骂他。
  战战兢兢,颤颤巍巍。
  照孤说的做便是。尉迟长云简短的一句,算是不可置喙了。
  敌寇窃国,父皇母后,至今无法入土安魂。
  而他身为国脉的唯一期望,已有身量模样差不多的下人去替死。
  可怜胞妹要独自面对所有的危险,重金通缉令,更是撒进了江湖杀手之中。
  作为亡国太子,头衔身份一文不值更会招来杀身之祸,女子做妇的身份,眼下是最安全的,若是不测,也可助胞妹引开大部分危险。
  别无选择,闻玄知唉声叹气的爬起来喝茶压惊,想起一事关切问道:太子殿下可知公主的下落?
  尉迟长云摸了摸出逃宫城,胞妹掉落的玳花簪,寻照上一世的踪迹,兄妹俩再相遇,已是在异国他乡的十六年后。对于胞妹如何逃亡,如何生存,都经历了什么,他仅知大概,而胞妹如噩梦般,并不怎么想提及。
  钻心的悔恨,当时他满心复仇复国,倘若稍稍分心关怀一下胞妹,当年鬼鹰村的悲惨,或许就.。
  及时清醒:
  龙池卫们已经去寻了,应该很快便会有消息。
  不知不觉的,君臣二人,聊到了后半夜。
  闻玄知更是感慨,明明跟尉迟长云第一次见面,竟生出相识恨晚之感。若非尉迟长云的身份太过高贵耀眼,真想认个义子。
  太子不日要嫁。说完觉委实觉得大逆不道,忙改口:太子殿下要移驾搬进下官寒舍。想斗胆问一句,往后下官与拙荆该如何称呼太子,或者说太子在民间用什么身份呢?
  千澈,松竹楼头牌。
  千山飞跃,万象澄澈,他尉迟长云要扫清一切复国路上的障碍,只有把身份低到尘埃里,他才能避免些不必要怀疑跟麻烦。
  闻玄知五官扭曲、又自愧不如汗颜的顿了顿,对小小年纪就知忍辱韬光养晦的尉迟长云,钦佩不已。
  当即第四次跪了下去,只是,这次跪的板板正正、稳稳当当,敬若神明:下官无太子殿下那样的大谋大略,唯有一身粗鄙的武艺,跟上不得台面的机关术勉强看得过去,不知太子殿下将来有何修习的打算,又或。
  能世代守护国库,且没出过一次纰漏,闻卿不外传的武艺跟机关术已经算得上天下一绝了。孤能修习,是孤的荣光才是。
  闻玄知不再客套,重重一拜。
  临别。
  尉迟长云突然问:闻卿夫人是不是快要临盆?
  以眼前人的身份,对自己家了如指掌倒能理解,没什么可介意的,毕竟马上就是名义上的一家人了。
  回太子殿下,稳婆说还有不足两月。
  两个月。
  足够准备的了。
  去安排吧!
  闻玄知告退,正要转身。
  辛苦闻卿了。
  闻玄知受宠若惊到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生生绊了出去。
  尉迟长云唇边流露逃亡一年来难得的笑容。
  唸唸:呆呆是随父亲啊!
  两月间,尉迟长云安排闻玄知死去十年儿子的坟头闹鬼,将剩余追随自己的龙池卫分成了三拨,一拨融入鬼鹰村做村民用来共同守护乾陵,一拨留在西岚城收集天下各路消息,一拨撒进边关游说被逼投靠敌国的大将。
  安排好这些,只待闻家双喜临门,他养精蓄锐了。
  尖锐的唢呐,轰鸣的鞭炮,指指点点的冷嘲热讽,尉迟长云浑不在意。
  十岁孩子,沉稳的令人心疼。
  气度威仪,仅仅是突然驻足的背影,就能令七嘴八舌瞬间停下,轻松给村民带来心悸的压迫感。
  熟悉的院子,跟记忆没有半分偏离的一切。
  此时看到,宛如让尉迟长云比行走在刀剑火海更要煎熬。
  哇!
  一声婴啼!
  拨开云雾,如秋月寒江,扫去尉迟长云面色比鬼还要可怕的森白。
  按部就班,发现所有轨迹根本不是干预就能改变,尉迟长云打算增速解决。
  将地底的国库,乾陵辟出一块,上一世五千,这次可容纳上万人的军营,秘密训练能随时为自己去死的死士。
  寻找各种理由去潜伏在鬼鹰村的龙池卫家中,上一世是每三日,这次改为日日听他们呈报天下诡异波动的局势。
  .。
  尉迟长云打定了主意,重活一世,要做的更缜密,更周全。
  原以为所有的一切第二次做,理应得心应手。
  偏偏应该存在感极低的人,如今过于特殊了。
  闻玳玳!
  柔心柔骨、婉婉有礼,像春日刚刚萌发的嫩条柳芽,绵和乖顺的不像话。
  如今怎么,好动了许多。
  带孩子,本来是尉迟长云掩饰行踪最轻松的选择,所以重生后,他毫不犹豫从闻夫人手中接过了闻玳玳。哪知,竟成了比复国大业更头疼更崩溃的存在。
  因为了解,尉迟长云给闻玳玳避开了所有能另其过敏,糟蹋身体的食物,少生病,他就少分神。
  闻玳玳偏偏一身反骨,硬是趁他不注意,非要一吃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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