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面对陈斩槐挥向自己面门的拳头,铁手没有躲闪,他闭上眼睛,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抿紧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压抑的痛苦和愧疚。
  无论几拳,他都甘受、该受。
  可宋雁归阻止了陈斩槐,在后者厉声的质问和铁手不解的目光里,宋雁归沉默着抬眸,她的声音不高,每个字却都落针可闻:
  “陈兄,你的拳头不该挥向铁捕头。”
  “不该挥向一个和你一样,视蔡京为仇敌的好人。”
  陈斩槐暴怒的神情猛地一滞。刚才那股胸腔里汹涌沸腾的怒火瞬间回落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沉的痛楚和茫然。
  宋雁归松开手,默默退开一步。陈斩槐的手臂微微颤抖,无力地垂落,接着,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身形微微晃了晃,他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一双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跪了下去。
  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咚”声。滚烫的液体从粗粝的指缝间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濒死的嘶吼声,在神侯府里回荡。
  驻守边关数十载的将军,没有死在与敌寇作战的疆场,而是死在朝野中奸臣的倾轧和诬陷之下,在阴诡天牢里遭人毒手。
  这样的事,此前就有,今后也还会继续发生。
  宋雁归从屋中推门而出的时候,恰好看到无情。他默然坐在轮椅中,正对着屋子的方向坐着,垂着眸不发一语。
  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陈斩槐的情绪是人之常情,铁手做好了承受对方怒火的准备,并不打算逃避。
  只宋雁归表现很平静,没有嘲讽,没有多说一个字,在事情以一个急转直下的结局落幕的时候,她第一时间维护了师弟。
  无情一时有些动容:“多谢。”他对着宋雁归道。
  青衣人知道对方在谢什么,她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让陈兄将来为自己的冲动后悔。而且,”
  她顿了顿,轻叹道:“与人过招也难免失手,朝堂比江湖诡谲百倍,谁又规定神侯府和蔡京一党较量能立于不败之地?”
  如果不是诸葛正我和神侯府的存在让皇帝不至于太过随心所欲、同时让蔡京有所顾忌,狄将军或许都没有机会活着入京。
  诸葛正我力争到了为其洗刷污名的机会,也成功为其翻案,蔡京才会在得知消息后狗急跳墙,派人暗中鸩杀将军。
  看似是堪堪差了一步,其实为了走到这里,他们已经走了九十九步。
  “至少,还了狄将军一个清白。”不至百战声名裂。
  有风过吹落枯败的楠叶,飘飘荡荡落在青衣人抬起的手心。她轻笑着,目光湛然温柔,像是在安慰同样情绪低落的无情。
  无情心中微微震动,刚要开口说什么,宋雁归忽然想到什么敛容正色道:
  “这样说来,我也洗刷了冤屈,现在可以自由出入了对吧!”
  “……是。”
  “走了,这几日承蒙照顾。”话音刚落,青影已不在原地,只有刚才她掌心的那片楠叶摇摇晃晃地落在无情的膝上。
  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叶片拾起,无情注意到枯黄的叶脉竟有一丝绿意,这就是……生意内劲吗?
  ——————
  棺材铺。
  一片无人收拾的残垣断壁。自那日蔡京派“八大刀王”来过此地后,这里就一直保持着这幅残破的模样。
  铺子看似损坏不堪,但只有铺子的主人知道,铺子的地板下面有一条暗道,一条有去无回的暗道,直通京郊北崖山。
  暗道怎会有去无回?
  因为在这暗道设计之初,铺子的主人就在暗道里布下了机关无算,并结合五行易数,推衍出了不下上百种机关暗门变化。
  江湖之中,恐怕只有“自在门”的许笑一来了才能破解。但他身在白须园,已有近二十年未曾离开。
  也是在铺子主人的带领下,戚少商才能背着楚相玉在蔡京的人到来之前,成功逃离汴京城。因此,对于除了暗道的设计者,和精通机关阵法、奇门遁甲的许笑一之外的其他人而言,这暗道几乎可以视作有去无回。
  宋雁归到达楚相玉藏身之处的时候,招呼她的是熟悉的“冰魄寒光掌”,她推掌应对,一边欣喜笑道:“前辈的伤恢复得不错嘛,眼下能站起来了。”
  “是你。”楚相玉看清来人的同时撤掌,刚才那一掌,短短几日,这个丫头似乎比初见时更强了一些。
  他负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自然也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但她并未受伤,他遂冷哼一声道:“老夫听闻你中了毒快死了,这么看来,这消息是谣传。”
  “哇,这里人迹罕至,前辈居然连这都知道。”
  “小戚说与我听的。”楚相玉眯眼看着她冷冷道:“宋雁归,听说你打败了方歌吟。”
  “您这也知道,”她挠头笑嘻嘻道:“侥幸,侥幸而已。”
  楚相玉微嗤一声,这臭丫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的样子真是欠收拾,只不过,居然能打败方歌吟……可惜自己当时没在现场。
  “怎么没看见戚兄?”
  “我让他出去了。守着老夫做什么,汴京城繁华锦绣,豪杰辈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山中如何呆得住?我如今也无需他保护,倒是你,”
  楚相玉捋须沉吟:“你来找我做什么?怎么,想劝我别杀赵佶?”
  “前辈,”宋雁归突然敛笑,她看着楚相玉一脸严肃道:“凭您现在的实力,别说杀赵佶了,您连靠近他都做不到。”
  “用得着臭丫头你在这里跟老夫强调?”楚相玉神情倨傲地俯视着面前的女子,目光锐利,还带着一丝被戳破事实的恼羞成怒。
  “我怕您意气用事,妄送性命。”宋雁归闻言丝毫没有动怒,她耸了耸肩,神情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想看您去送死。”
  楚相玉闻言微微错愕,他听得出对方的这番话出自真心,她是真的不希望他死。为什么?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波动,如果当年自己的妻女没有被赵佶派大内高手杀死,如今女儿也该有宋雁归这么大了吧。如果她想学武,他会将自己毕生的武功都教给她,如果她喜欢琴棋书画,他也会给她请最好的老师。
  可惜……他再没有这个机会了。
  赵佶!
  想到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楚相玉的眼里被更强的冷意所覆盖,如鹰隼般锐利的瞳孔闪过嗜血的杀意!可他也知道,以他如今一己之力难以成事,越狱之事还是太过仓促了些。
  “前辈,您认识狄秦狄将军吗?”
  嗯?这小丫头怎么话题这般跳跃?不过她这么一问,也叫他心中滔天的杀意被冲散,而且她说的这个人:“认识。”
  狄青的后代,虽不复狄青的威望,但毕竟是名将之后,在雁门关多年也还算得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纵使是如今偏激如楚相玉,也依旧欣赏这样的人。
  “他死了。”宋雁归叹了口气道:“就在今天早晨,他死在了刑部大牢。被蔡京派人鸩杀。”
  “我有些疑惑,诸葛神侯今天一早进宫面圣,蔡京的消息怎么会比赦令去的更快?”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楚相玉冷笑,目光如电:“蔡京的耳目遍布宫城内外,诸葛正我救人要讲究规矩,杀人可用不着!”
  他不着痕迹地暗暗出言拉拢:“你看这满朝上下君不君,臣不臣。赵佶就是那条最大的蠹虫,不如由我取而代之!”
  宋雁归没有说话,她低着头,似乎在认真思考楚相玉的提议。楚相玉目光微动,姿态稍稍放低,话语里带了几分关怀后辈的慈祥:
  “你刚才进门时我就想问了,你身上有血腥气,来之前你跑去干了什么?”
  “我去杀了个人。”宋雁归淡淡道。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不是赵佶。”
  废话。她若真杀了赵佶眼下整个汴京都早就乱套了,她还能有闲工夫在这里跟他扯些有的没的?她一脸“你快问我”的表情,*楚相玉紧皱着眉头,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一个字:
  “谁?”
  “负责押解狄将军入京的那个人,蔡京的手下,天下第七。”她淡淡道:“他身上背着个奇怪的包袱,可惜没来得及出手。”
  “哦。杀得好。”楚相玉听了只以为她是为了泄愤而动手,他太理解了,但懒得关心,于是也不多问。
  可只有宋雁归知道她之所以杀此人,是因为王怜花身上的伤,一道自背后偷袭的剑伤。
  在他和方歌吟对战之时,或者之前,有一个人在暗中偷袭,致使王怜花只接了方歌吟二十招便后力不济。否则以他的实力,不至于只能接二十招。
  这个暗中偷袭的人,就是天下第七。
  想来应该是刚将狄将军押解入狱,就积极赶赴下一个地点了。
  偷袭的原因,或许是认出了王怜花使出的正是九天十地十九银针,也或许只是出于某种卑劣的习惯。她此时全然忘了对方也偷袭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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