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苏子、百合、丹参、三七、枸杞、莲蕊、熟地黄,加上大量的糖粉——这药糖他一闻便知配方,用的大多都是常见易得,又价格便宜的药材,起滋养元气,强心护脉之效——但对于她的体质而言,只能说聊胜于无,于他亦然。
  “这药里加了苏子和百合,止咳的。”她补了一句,顿了顿,想到如今这似敌非友的尴尬局面,体贴地伸手打算吃一颗以表清白。
  “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他撇开头,声音淡漠。
  “额,也好。”她尴尬收手,盘腿侧身坐下。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咽下。
  那是他日前赠她的药——
  将丹参换成稀有的血丹参、以千年雪莲蕊替代普通莲蕊、把糖粉换成蜂蜜和甘草,再加之以极罕见的月见草和七叶灵芝为佐,然后配比药材用量、确定制法……如此真正做到温补受损的心脉。
  “这药你没扔?”他明明告诉她药里他下了毒。
  “你说这个?”她握着瓷瓶,挠头,笑道:“不知你替换了什么配方,确实比我自己配的有用多了。”她顿了顿,声音温和清亮:“多谢。”
  “谢我什么?”他微微一嗤,折扇轻旋,划出半轮月色,掩住目光明灭。
  她正色道:“谢你替我配药,谢你替阿飞解毒。”她晃了晃手中瓷瓶:“我知这药你没下毒。真话假话,宋某分得清。”
  “还有,我也欠你一句道歉。”她转身面朝他,抱拳俯首:“你和白飞飞有仇,犹豫不肯救仇人之子是人之常情。我却出于私心,以你挚友胁迫,逼你替他解毒,此事,是我做的不够磊落。”
  他默然,气氛一度滞住。宋雁归一时脚趾抠地,不知该不该抬头,抑或说些什么缓解尴尬。
  “我曾经,为了逼一个很厉害的剑客和我比试,绑了他的妻子,后来我赢了,那个剑客却在我面前自尽。”她从未与人说过这一桩往事:“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人愿意为了声名受损付出那样惨痛的代价。”
  “你在愧疚么?”他冷不丁道。
  “哈?”她木然,抬眸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半晌回过神,肯定地点头:“是。此事,我于心有愧。但如果再来一次,我大概还是会这么做。”
  很好,坦荡地不要脸。
  “但还是不一样。”她道:“我那时候告诉自己,绝不再为了自己的好战胁迫于人,可是阿飞不一样,救他是我的私心,但不是为了我自己。”
  “如果我当时没有答应你救他,甚至没有出现呢?”到那时,你打算怎么做?
  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握在手心。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微微沉吟,然后开口:
  “那就是赌注还不够大,我会再把我的命押上。”
  这样,逼不了他王怜花,她也能把沈浪逼出来。两手准备,那叫一个十拿九稳。她笑着挠头。
  “我就知道……疯子。”他扶额低笑,胸膛微微震动,只牵动伤处,掩唇咳了起来。
  他此前怎么会有某一瞬间觉得眼前之人看不透呢?
  宋雁归,只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纯粹到极致的疯子。
  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个被她护在羽翼下视作逆鳞的孩子。
  他望着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倏地扣住她的手腕,欺身拉向自己,放任血腥气在方寸间纠缠。
  “嘶—”她低声轻呼,他垂眸,原来他骤然一番动作让她才包扎过的膝盖伤处重新崩裂,血色染洇树干。
  算了。
  他松手,退回原处。
  虽然不知道他刚在发什么疯,但:“王兄你放心,宋某做生意讲究一个童叟无欺,来往公道。我会补偿你的。”
  他闻言五指掐进掌心,目光冷下来,玉白面容寒霜带雪,只唇角血色凄艳,勾起一缕讥诮:“怎么?也打算像对待白天羽那样,给我一份和以身相许分量相当的报答吗?”
  她听出他的嘲意,却仍认真商量:“我身无长物,只功夫不错。你等我过几日把我自创的刀法剑法心法各种法一并默下来给你。就算做是我为你那本给李寻欢保管的书添砖加瓦。”
  “你看成吗?”她小心翼翼道。
  王怜花冷冷看着她,似笑非笑。只看着她一幅无知无觉的模样,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意。
  伸手:“刚才那药糖,给我罢。”
  这厮居然把药送了人又收回去……她忍住吐槽的冲动,老老实实摸出瓷瓶。
  “我是说,你自己制的那药糖。”
  “啊?哦。”她动作微顿,愣了愣,心底默默吐槽:那刚才问你你又不要。看来这毒不仅反噬伤身,还伤脑子。
  “给。”
  折扇轻旋,挑走了她掌心的糖扔进嘴里,味道果不其然腻得发齁,却奇异地冲淡了胸膛里一缕涩意。
  “这就够了。”他没头没尾道。
  “你说什么?”
  他定定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虽上了药,尤血肉模糊的膝盖,讥笑道:“命不过三秋的人,一天到晚逞什么英雄?”
  浸透酒香的广袖翩飞,似能揽尽乾坤日月,半声轻笑,人已不在原地。
  “不是王兄,我说你就不能顺便把我一道提溜下来再走吗?”
  头顶传来宋雁归被独自一人留在树上的唉声抱怨。天可怜见,爬下去比爬上来可难多了。
  绯衣人恢复了往日里慵懒如狐的模样,他仰头一笑:“记住你答应我的那些心法刀法,抓紧默下来,我过两日来取。还有……”他顿了顿:
  “你不必太在意,我救那孩子,因为那毕竟是一条命。”
  他和曾经的我很像,但他比我运气好。
  我说要你别太在意,是要你……
  宋雁归,我救他,亦是我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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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一些宋惯犯雁归的威胁套路。
  一些剖白,一些矛盾,一些踟蹰。
  关乎私心。
  哎。
  第41章 婚礼和父子局
  花褪残红日将暮,李园里的海棠花却开得正盛。朱漆雕栏上挂满红绸,廊下鎏金灯笼也都贴上了“囍”字。
  小李探花和表妹林诗音的婚礼,是保定城中近日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之事。
  后院暖阁里,盛装霞帔的明艳丽人端坐梳妆镜前,手执团扇,倾国倾城。身边丫鬟婆子络绎匆忙,反倒衬得新娘子无事可做,她轻声叹了口气。
  “大喜的日子,林姐姐怎么反倒叹起气来?”宋雁归一手托腮倚在窗边,自桌上喜盘里摸了只瓜果,被喜婆眼疾手快一手拍开。
  “让她拿罢,再添一个就是了。”林诗音以帕掩唇扑哧一笑,宠溺地维护道。
  “嗯,林姐姐笑起来最好看。”宋雁归在喜婆的怨怼眼神里嘿嘿一笑,惹对方往她脑门戳了一记,无奈地命人去添置食物。
  “怎么没看见阿飞?”月前这孩子醒后,林诗音正忙于筹备婚事,也少有机会去看他。
  “他在后山练剑。”她笑眯眯道:“这小子比我那会儿勤快多了,再要我这般天天卯时不到就起床练功,我可不干。”
  前院隐隐一阵哄闹,伴随着哐当作响、大笑声声传进后院,林诗音闻之微微蹙眉。
  这段时日以来,李园接待了许多陌生的江湖客,他们皆是李寻欢在江湖上结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听闻他的喜讯纷纷前来恭贺。
  王怜花知礼,沈浪温和,熊猫儿豪义,这几个人,林诗音并不讨厌,但并不是每个江湖人都似他们一般进退得宜。
  雁归问她为何叹气——
  “嫁给表哥,是我生平所愿,可除了欢喜,我总还有一丝不安。”微微攥紧手中喜帕,林诗音面露愁意,轻声喃喃:“我其实一向不喜欢表哥与江湖中人过从甚密,只因我不过是一闺阁女子,所求不过是不生波澜的安定。”
  宋雁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她倾诉,事实上,林诗音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她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眸光坚定:
  “但我爱他。我也知我爱他,是因我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广交好友、不慕名利、温柔善良、重情重义。”
  晚风渐起,余晖浅浅,林诗音坐在霞光里,整个人如明珠生辉:“所以不论前路如何,我都不会退缩畏惧。”
  我清楚地看见自己所爱之人的模样,他与我是如此不同,这不同不受我控制,它也曾叫我不安惶恐,但是没有关系——我已做好准备去接受它。
  只要我们还彼此相爱,我就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
  宋雁归一怔,她望着林诗音微微出神,嘴角漾起一个极温柔的笑来,心道:能娶林诗音为妻,说不定还是李寻欢高攀了。
  “咔嚓。”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响,陌生人的气息惹宋雁归心头一凛。
  这个时候,是谁不请自来闯入后院?
  她转身,戒备的目光落在那个满脸惊慌失措,一身锦衣华服的微须男子身上。
  “在下误闯此地,无意冒犯姑娘,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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