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碧莹却没有描述太多她和先生之间的故事。她述说完自己对文薰的思念,便开始展示自己的生活。在最后一页信纸中,碧莹提到了林伟兰。
  “局势一乱,工科专业的先生莫名吃香,好比伟兰的先生彭兴朝研究的铁路专业,更是于国有用。我知道她二人是满怀报国之心的,所以当金陵政府决定搬去渝城,表态要将金陵大学的教授们带去时,伟兰和彭先生便欣然成为了其中一员。可是我去年听说,彭先生因不满金陵政府行事,和伟兰逃了出来。天杀的,外头战火漫天,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能逃去哪里。”
  钱碧莹希望她的朋友文薰能安稳幸福,她也善良地盼望着熟知的每一个人能安全。
  她最后说:“文薰,真的很想念你的声音,我最近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你为瞿建深填词的那首歌曲。我好想念过去的日子,好想再去看看栖霞山,再次和你,和品芳一起工作。”
  “可怜的品芳,她死在了轰炸中。”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文薰当即伸出手捂住了嘴,她的大脑仍在震惊着,她的眼睛已经先一步流出了泪水。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模模糊糊地瞧见支票底下好像还有一张照片。
  那是那年春天,金陵大学的先生们组织的春游活动的留念照片。文薰还记得,是伟兰获得了钓鱼大赛的第二名,碧莹为她和她的鱼拍照,而后又喊来其他老师帮忙,为她们一起拍照。
  有她,碧莹、伟兰、品芳。
  文薰摩挲着照片上品芳的脸,过去的快乐和得知她死亡的悲伤一同袭来,让她支撑不住伏案恸哭。
  霞章刚从外头回来,便听到了细碎的哭声。他站在院子里仰着头辨别了一下方向,闻声上楼。他见文薰正是伤心,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的手里也握有一封信,是刚才罗友群拿过来的。信上讲了一些原金陵大学的先生们的近况,吴品芳的死讯赫然在列。
  他很容易便猜到文薰因何而悲伤。
  他眨了眨眼,双眸里也再度被注入忧郁。
  文薰没有哭多久,她很快发现了霞章的存在。她用手帕擦去泪水,说:“我有时候一直觉得,现在我们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
  “是这样,”霞章轻声地和她表达着同样的观点,“活着的人,有义务承担死去的人的责任。”
  文薰偏过头稍作扫视,“你手上也有信,是谁寄来的?”
  “是刚才朴公拿给我的。”霞章稍微拿起来了些,“里面除了提到吴品芳先生去世的消息,还有江弈材先生的死讯。”
  “江先生为什么会……”
  “撤退的时候,他为了保护学生中弹了。”
  文薰微张着嘴,她的声音全部吞没在咽喉中。
  在她的印象里,江弈材是对学生分三六九等的那种先生。他高傲,他狭隘,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天赋者才能读书,也只有聪明的学生才能学好语言,所以他在授课时,经常带着一种精英分子的傲慢。他不止一次嫌弃学生们愚钝,并且拒绝帮助那些“无可救药者”。他甚至会拒绝英语系系主任郭滔布置的教师义务翻译任务,因为他觉得他人的翻译是没有灵魂的,爱英语者,非得自己有能力不可。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他的人生居然是以这样令人意外的方式而终结。
  不可否认江弈材极有才华,但他是一个怪咖。他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先生,但至少他是一位好人。
  一位无法看着年轻的学生去死的好人。
  将悲伤暂且放下,文薰拿着信和照片去文学系找作文老师陈玉兰教授。
  玉兰是从金陵大学调任到北大,再一起成为联大教授的。在金陵大学任教时,她便和品芳最好。当文薰把照片和碧莹的信取出,玉兰也哭成了泪人,一时之间不能接受这个消息。
  文薰悲从中来,又跟着哭了一轮。
  好半天,她们才能红着眼睛,恢复短暂的平静。
  “我们应该给品芳写一首诗。”玉兰这样说。
  文薰当即赞同:“是的,我们要为她写一首诗。”
  玉兰写中文诗,文薰写英文诗。
  文薰知道品芳和自己一样喜欢济慈,她在创作这首诗歌时,加入了大量的济慈用过的比喻和典故。
  远方的朋友啊,希望你能安息。
  文薰还放下了以前那些偏见,成见,为江先生写了一篇散文。
  这样的人,如何不能被后世记住?
  从碧莹手中得到了伟兰的大概行踪,文薰对伟兰的下落更加关注。她给碧莹回信的同时,也给渝城去信,希望父母、老师能帮忙关注,提供大致线索。
  她也腾出来了一张一千美金的存票,打算到时候得知伟兰的消息后,随信寄给她。
  乱世之中,好友的信能窝心,可钱才是能维持生活之物。
  如此忙碌,临近9月,联大的师生们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新生欢迎仪式。
  这是三校联合以后,真真正正意义上的一次迎新,大家都很重视。
  巧珍也跟着她的老师从蒙自回来。
  最近这一年,因为校舍和院系原因,文薰和巧珍无论是在湘省,还是来了滇省之后,都没能在一起。后来,文学院从蒙自迁回昆城,文薰也有在新房里留有巧珍的房间,可那时理工科的部分学生,包括巧珍都跟着教授去蒙自看飞机去了。
  好在,赶在暑假的尾巴,巧珍能和家人团聚。
  那天得知巧珍要回家,年年和宝淑早早地就在家门口的小路上等候。远远地,看到巧珍的身影,年年便跟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小姨——”
  巧珍还带着大小包的行李呢,就被年年扑了个满怀。
  她当然也想这个机灵鬼了,顺手把她捞了起来,抱在怀里。
  这一年条件不好,年年都没长个,体重不增反降,依巧珍的力量,抱着她绰绰有余。
  宝淑到底年纪大些,她跟着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先接了一半小姨的行李。
  巧珍就这样抱一个,牵一个,带着孩子们回家。
  一家人的午后时光另说,等吃完饭,巧珍和文薰、霞章坐在院子里,给他们讲蒙自的情况。
  “蒙自现在大概有20多架飞机,都是美国产的。但是只有飞机,没有图纸。我们教授上报渝城政府后,得到特令,准许我们拆了一架飞机。”
  文薰想象着那样的场景,“是边拆,边绘制图纸吗?”
  “对,大家肯定还是想把飞机拼凑起来。”
  多一架飞机,就多一份战斗力量。
  只是说到这里,巧珍的表情又失落起来,“蒙自的驻军队伍里,有一位姓乔的先生,是从美国回来。”
  文薰道:“我知道他,因为他对这方面熟悉,咱们学校的航空飞行专业,就是找了他来当客座教授。”
  巧珍接道:“我们拆完飞机后,乔先生说,美国人的技术又精进了。他们给的这架飞机,与四年前的技术基本上是天差地别,更别说,这还不是他们现役的战机。”
  美国人已经往前走了很多步,而中国的武器研发才刚开始。
  这如何能不令人沮丧?
  她又望向霞章说:“有同学讲,美国人实力强硬是好事,至少在明面上,他们是支持中国政府的,如果日本人太过分,美国人不会坐视不管。可我觉得他们太天真了。早在日本人攻进平津时,就有同学觉得可以把咱们清华便宜卖给美国,如此来求得美国的庇护。可,他们怎么能预料到美国人就是完全好心呢?这个道理连年年都能明白,外国人是靠不住的,外国人只有一重身份,那就是侵略者。”
  这件事文薰也暂有耳闻,她不愿意去怪学生们,只叹气说了一句:“他们也只是病急乱投医。”
  大家是有原因的。
  “其实随着安定下来,咱们后方的抗战情绪已经没有在湘省时那么高涨了。前线节节败退的消息不间断地传来,教授群体里也不乏出现悲观情绪,天天都有人在发表救国无用的思想,你姐夫昨天在学校气不过,还跟人吵了一架。”
  巧珍下意识维护,“那一定不是姐夫的问题。”
  霞章摇了摇头,也不因此为自豪。
  他解释道:“是汤博容先生跟人吵了起来,我帮忙拉架而已。我如今已经是少有愿意与人吵了,吵来吵去,有什么意思呢?人家愿意闭目塞听,自欺欺人,那就暂且让他去琢磨自己的死法吧。又不是因为他说了两句,就没有未来了。”
  文薰问:“可他要是在学生面前宣扬呢?”
  霞章哑然。
  如果敢带坏学生,他必然是要骂的!
  文薰和巧珍看着他吃瘪的样子,又一齐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她们还不了解他吗?
  巧珍又关心地问:“宝淑和年年今年能读书吗?”
  因为战乱和迁徙,两个孩子有将近一年的时间都没进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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