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那位袁先生在信里特意跟朗老爷提起这件事,其出发点是想夸赞朗老爷教子有方,可他怎么知道,朗老爷这一生最怕的就是儿女涉及政治。
  “老爷说,少爷还只是个学生,他不通俗事,又势单力薄,能做得了多大的贡献?他抛头颅洒热血,不外乎喊喊口号,事发之后,被推出去挡子弹罢了。小姐,您也清楚咱们家里的规矩,老爷不让您怎样,自然就不让少爷怎样。唉,也就是少爷在南开还有最后半年书读,不然,不然老爷非得让少爷转校不可。”
  这些话,听得文薰缓缓皱眉,整个朗家,没有比她更了解朗老爷的了。她几乎是有预见性地问到:“老爷对少爷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安排?”
  祥叔脸上一惊,喜不自胜道:“怪不得说父女连心。小姐,你莫不是跟老爷想到一块儿去了?老爷已经决定好了,等少爷毕业,就把他送去美国。老爷说,少爷现在学的是工业机械,去美国深造才是最正确的路子。刚好敬贤小姐也在美国呢,他们二人到了一处,说不定还能互相照顾。”
  祥叔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沉默着喝茶的霞章,又说:“小姐,老爷也想让您和姑爷出去避避风头。现在国内不太平,日本人占了东北,现在连沪市都炸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老爷已经打算联系莫家,问问亲家老爷对您和姑爷的安排。如果没有,他想把你们也送到美国去。小姐,老爷说,现在美国是全世界数一数二安全的国家,您和姑爷喜欢治学,最是适合去往到那里去。”
  文薰知道朗老爷的精打细算是为了她的安危考虑,是出自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可这种独善其身的方式并非她所愿,她也唾弃着这种危难时刻丢弃国家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她压抑着胸中的不适道:“老爷对我们做子女的都有这么多安排,他对自己也应该有部分打算。怎么,老爷也想搬到美国去?”
  祥叔不觉,老实答道:“我也这么问过老爷,老爷说他和太太毕竟年纪大了,适应不了国外的生活。听说南洋那边中国人多,港城也算是个宜居之地。”
  这么说来,不出意外,莫老爷会把家往迁往其中之一。
  文薰脱口而出,“那就请您回去告诉老爷,女儿衷心祝他能安享晚年!”
  她生硬带刺的话,不仅让祥叔听得一愣,也让旁边的霞章惊愕地抬了抬眼。
  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对着娘家人发脾气。
  他眉头微蹙,眼中瞬间注满担心。
  文薰也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恍然,但是她不后悔!战火燎起,沪市租界区渡过的这一个月让她的心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照她以前的想法,她得对父亲孝顺,她得尊重父亲的决定。为了不让年岁已高的父母亲伤心,她会迂回,会花费时间徐徐图之,她最差也能做到表面妥协。
  可现在她不想妥协了!
  中国人就是在一步步的对外妥协中失了骨气,她不要做这样的中国人!
  从今以后,她都要对自己的想法据理力争,她都要坚定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就算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只要做错了,为什么不能说?
  说不定就存在于以往她的沉默,助长了朗老爷在这方面的固执与坚持的可能。
  她越想,胸前的起伏越大。她站起身来,气势更盛,“祥叔,天底下那么多人,没有谁该死谁不该死的规定。文鼎现在也是个大人了,他愿意为了国家而走上街头,摇旗呐喊,不论是从哪方面来看,我认为他的行为都是绝对正确,且没有辱没我朗家门风的事。请您转告父亲,我会写信给文鼎相报平安,但我绝不会对他的行为置评任何。”
  不仅如此,文薰还有更多的话想对朗老爷说。
  朗家为了保存血脉,当初在德国人来之前便舍下祖宅,从鲁地迁到广陵。现在战乱又起,因为同样的原因,朗老爷自然能再搬去港城,又或者是更远的南洋。
  政权是会更迭的,朗家不论政,不议政,只时刻牢
  记着自己是个中国人,待到山河平定,再携家返乡便是。
  前两年的时候,文薰都能够理解父亲这么做的用意,可是今年她不打算再理解了,她甚至想狠狠揭穿父亲的假面,想戳破他这种虚伪的个人主义作风!
  出了事便带上家财跑——是的,他们有钱,有人,又有远见,自然是能跑掉的,可更多生活在这里的同胞怎么办?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就算他们能跑,就算整个中国都能跑掉——如果一出事大家就都想着跑,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几千年的战乱与朝代更迭已经证明了中华民族绝不是一个容易屈服的民族,这片土地上更多人的想法是宁死不屈,是我与我国共存亡!有那么多的人在为家国拼命,为脚下的土地拼命,为四万万同胞拼命,为子孙后代拼命,而与之相比的,总有那么一撮人只想着跑,只想着和平了归来——
  “恕我直言,”文薰在纸上奋力地写到:“这种不付出还心安理得的享受,与侵略者无异!侵略者侵占的是我们的土地,精神,而这种逃亡者,侵占的则是人民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哪怕是再亲密的夫妻,在遭遇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之类的事件后,都很难修补关系,您又凭什么觉得等到和平年代了,您再带着家人归来,会被整个社会接受呢?就算这个善良的民族愿意接受您,您难道不会羞愧吗?”
  经历了战争,文薰的性格变得更加果断,她的抗战态度也更加激进。
  她已经决心要留下来,她已经在心底为自己设想出了“誓与家国共存亡”的结局。
  她发誓要用自己的力量,去启迪更多的人加入这场护国战争,所以她唾弃任何临阵脱逃,就算那是她的父亲!
  明明有那么多的事情能做,最可恶的便是什么也不做!
  文薰的情绪太激动了,她写完信便拿下楼想让祥叔带回去。霞章见状,默默道:“祥叔也累了一天,不如先在家里修整一晚。”
  文薰这时候才稍微冷静下来。
  她收回信,又去和王妈安排祥叔住宿的事宜。
  霞章或许有话想说,但他一直没有找文薰开口。他安抚住祥叔的情绪,到了夜晚,在书房二人独处之时,才向文薰提出请求:
  “你写给父亲的信,能让我看看吗?”
  文薰自无不可。
  信件很快看完,霞章将信纸按着纹路叠好,没有其他讲话。他只是微笑着,用一种让人见了便心情愉悦的表情盯着文薰看。
  文薰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怎么啦?”
  他轻声道:“你现在要不要再把这封信重看一遍?”
  文薰向来是能够接受旁人的建议的。
  信件重新回到她手,她逐句看完,也明白了霞章的意思。
  那毕竟是父亲,是养育她,时刻挂念着她的父亲,跟这样的父亲说话,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地言语过激呢?
  文薰眨了眨眼,想起自己下午时的状态,不禁湿了眼眶。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霞章早在她读信之时便已经准备好了要献出自己的胸膛。他来到她的身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搂住了她。
  “没事的,没事的……”
  文薰会产生这样的变化,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外乎受到战争影响。
  这一天晚上,文薰被霞章紧拥着放肆亲吻。此刻,她需要这种胡来,她需要这种沉沦。她贪婪地借助着霞章满当当的感情来调理自己。她抚摸着他的身体,她也被他抚摸着。在她盼望的“灵”与“肉”结合的刹那,她在霞章如水般的温柔,又极有分寸的小心翼翼中体会到了美妙的感觉。那种感觉是能麻痹她的,也是文薰现在需要的。
  第二天一早,文薰将信件重新修改。她对文字加以润色,又让感情有个过渡的篇幅,才将新的信封交由祥叔,通过他转交给朗老爷。
  3月21日,春分。在这个新的周一,临安大学组织全校师生于操场上集合,为在淞沪抗战中遇难的战士、百姓默哀。
  那一天,钟声长鸣。
  4月11日,在新《婚姻法》颁布不到一年的时间,金陵政府修改了《花捐》法案。
  文薰拿着报纸,顶着内心的刺痛读着上头的文字:“从即日起,更改情se行业征税标准,娼ji缴纳税收情况以收入情况定级定档,一级娼ji每月缴税四元,二级三元,三级一元,四级五毛……”
  阅读完整个文段,文薰气得浑身都在颤抖,她觉得假以时日下去,她或许也要有心脏病了。
  “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是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对整个社会而言,花界同胞都是弱势群体!在这个新文明、新社会、新环境下,我们的政府不想着改变她们的生活环境,居然反倒采取鼓励态度,让这种明显与国法相背的落后法案保留了数十年之久。今日还试图进一步修改,用更详尽周密的法案实施压迫……这种敲骨吸髓,刺血济饥的法律法规,简直违背人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