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莫怀章道:“好像是去了。”
  莫老爷便以为是这娘俩又吵起来了。
  “臭脾气。”他嘟囔一声,也没在意,吩咐应贵和兴万道:“你们去找何妈,再收拾些东西,自己往临安找他去吧。”
  兴万应了,没一会儿,应贵又急匆匆地跑回来:“老爷,不好了,吴妈和何妈都不见了。”
  莫老爷不耐烦听这回事,“什么叫不见了?家里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
  应贵道:“下午的时候,她们背了包袱,走了。”
  “跟少爷一起走的?”
  “不知道,门房也没见着少爷出去。说是,三少奶奶先和王妈一起走,只提了两个箱子,然后是吴妈和何妈。”
  莫怀章在旁边听着,有种十分不妙的感觉。
  从金陵到沪市,要历经十五个小时的车程。第二天一早,火车进站。在黄老爷的接应下,舅甥俩合力将霞章送去了洋人医院。
  文薰随
  后而来,她让王妈带着行李回黄家,自己则去邮局寄了一封在半路上写好的信。
  这封信是寄去临安大学给郑鸿基先生看的,内容便是向他道歉。
  不仅寄信,还要打电话。文薰在电话局排了一个小时的队,轮到她时,接通了临安大学的校长室。
  “鸿基先生,我是朗文薰。此电致来,十分抱歉,实在是事出有因。霞章昨日突发疾病,如今已经送到圣约翰教会医院治疗,因损其心脉,怕是要修养多日。无端失信,万为抱歉。”
  郑鸿基一听便知这是请假来了,再一听,不由得发急,“怎么会伤到心脉,严重吗?”
  “不严重,他会好的。”文薰语气笃定,仿佛是霞章的主治医生。
  郑鸿基也不清楚情况,便决定将二人的课程暂缓,由其他老师接任。
  只要不耽误教学,便是最好的情况了。
  从电话局出去,文薰径自来到医院。她还未进大门,便遇到了等候的文鼎。
  “姐姐。”
  “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呢。姐姐,这破医院说姐夫无药可救,不肯收他,早前舅舅已经把他带回去了。”
  文薰愤怒地看着医院的大门,脱口而出:“他才要死了!”
  文鼎被她的吼声吓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骂那位给莫霞章下“死亡通知书”的医生。
  为了防止姐姐做出不理智的事,他赶忙说:“没事的,不要紧的,舅舅说,家里的坐堂老医生能治。”
  文薰得到安抚,可转身走前,还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医院。
  回到黄家,文薰直接小跑上二楼。她才靠近房间,便听见里面一阵喧嚣。
  舅舅舅妈,还有一些仆人围在床前摁着霞章,似乎是在给他灌药。
  “快,快端来。”
  “唉呀,不行啊,他全吐出来了。”
  “霞章,好孩子,我是舅妈啊,你生病了,需要喝药,你听话好不好?”
  眼见着灌进去的药又被呕了出来,黄太太一时束手无策。好在文薰来了。她转头瞧见人,赶忙拉着她道:“文薰,你快来劝劝他。江大夫说霞章心脉有损,需得每日吃三副药配以丸子才能温养。可他病怏怏的人,一听说要吃药,竟挣扎得我们合力也制不住。哪怕是灌进去了,他也会吐出来。”
  文薰听着舅妈说话,同时也看着躺在床上的莫霞章。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睁着,脸上全是泪水,胸前的衣服和被子也都被吐出来的药水浸染得不成样子。
  文薰知道他为何而反抗,她用手背擦了擦因心疼而流出的眼泪,请舅妈和旁人先行出去。
  等到房间空了,她缓慢又温柔地做到床前。
  莫霞章这时候已经恢复了些许精神,他泪眼朦胧地望着她,嘴唇颤抖,十分委屈,“我不是不想喝……”
  他只是看到这些中药,就想到了那些“药”。
  他生理性地恶心。
  文薰没有多说什么。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摊开他的手掌贴在脸上,对着他露出微笑。
  “你知道,各家有各家的传统,因为这份传统,我小时候读书便与旁人不一样。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是靠《诗经》启蒙,那你知不知道我们黄家的孩子,是靠什么启蒙?”
  霞章摇了摇头。
  文薰温柔地道:“我们背的是《汤头歌诀》。我给你背一段好不好?就背《四君子汤》。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祛痰补气阳虚饵……”
  霞章眨着眼睛,认真地听她说话,一股好似母亲一般的力量笼罩住了他。
  文薰背完,又笑着对他说:“人参,白术,茯苓,甘草……这些中草药是古人的智慧化身。神农尝百草之初,中药便是为了治病救人而存在。我们国家的人民勤劳,善良,有自己的智慧。我们的国家的植物也温和,包容,延续了我们的生命。中药是诞生于我国人文文化的瑰宝,是所有中国人民共同拥有的财富,它们一点都不可怕,对不对?”
  她垂了垂眼睑,又说:“你不知道,我刚从那家教会医院回来。当我听到文鼎告诉我说,洋人医生断定你无药可救的时候,我初觉荒谬,而后又明白过来,中国人还得靠中医来救,也只有中国人才能救中国。”
  她搓了搓霞章的手,放下,靠到他旁边,伸手扶他。霞章不忍她受力,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十分配合。
  文薰让他靠着自己,转手把床头柜上的药碗端了起来。
  她摸着不烫,便没有去吹。她看着霞章的眼睛,四目相对之间,尽是鼓励。
  “霞章,人参、白术、茯苓、甘草,你不要去想别的,你就想这些。我们试试,好不好?”
  霞章点头。
  文薰又凑近亲了亲他的额头,安抚道:“吐了也不要紧,我们一点点喝,总会喝够量的。”
  只有喝了才能活下来。
  只有喝了才能继续和文薰在一起,才能为了国民而奋斗。
  他不能白白浪费自己的一身才学,还有很多人需要他。
  霞章盯着药碗,眼神慢慢发生变化。
  一开始,像是在看阶级敌人——不,这是救他的药。
  而后柔和下来,像是面对一位不太熟悉的朋友——他得接受。
  最后他闭上眼,开始不停地在心里暗示自己。
  他得喝下去,他得活下来。
  文薰小心地倾倒药碗,让药汁子更方便地滑进他的嘴里。
  漏了一些,不要紧,至少喝下去了。
  可喝下去了,霞章也生理性地反胃要吐出来。
  没关系,咱们再试。
  黄太太敲门,又送来刚才煎好用风扇紧急吹凉的药。
  试了一遍又一遍,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总算够了量。
  文薰和霞章已经精疲力尽,大汗淋漓。
  霞章依偎着她,满是愧疚。
  他甚至不用开口,文薰就能从他闭目的表情中看懂他的情绪。她劝慰他,“我们是夫妻,我们天生一对,所以我们必须患难与共。你现在遇到了困难,我对你不离不弃,难道以后我遇到困难,你会丢下我不管吗?”
  不待他开口,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无怨无悔。”
  她摸到霞章刚流下的眼泪,又道:“霞章,人的感情,都是在付出与回报中加深的。我现在对你付出,也是希望你能更加爱我。我当然也知道你会爱我,所以才愿意为你去做一切。”
  霞章静静地听她说话,又吸了口气,整个人更加依恋他。
  他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妻子。
  这如何不能是他的幸运?
  直到霞章睡下,文薰才去洗漱,继而下楼。
  舅舅舅妈,文鼎,还有王妈都在一楼大厅等她,他们需要一个解释。
  文薰只是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可她表现出来的,却像个一往无前的战士。不等舅舅开口,她就自己道:“莫家从小就喂霞章吃药,说是补身体的药。昨天出门之前,霞章去找莫太太辞行,无意间听到她身边的两个老妈子谈话,说要去给他找药引子。”
  黄老爷叼着烟斗,微微皱眉,“什么药引还得特意去找,不能问咱们家借?”
  “我们家没有那种东西,她们要的是骨灰,”文薰轻飘飘道:“刚夭折的女婴的骨灰。”
  黄太太当时把话一过耳还没太反应过来,直到文薰说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嘴。
  她已经天然地感到反胃了。
  黄老爷也僵住了,文鼎更是脸色发白。
  他不敢置信地问:“他们喂姐夫吃这种东西?”
  文薰道:“是的,从小到大,一直在瞒着他喂他吃,去年还在让他吃。”
  文鼎“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他的脸色逐渐变红,是气的,更是感受到羞辱而成的。在他心里,霞章是姐夫,便是他们朗家的人。莫家敢如此欺辱他……
  他终于明白姐姐昨天的不管不顾!
  此时,他气得发抖,气得口不择言,“有这样做人父母的吗?他们一点儿也不把姐夫的健康放在心上吗?那种东西能乱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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