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才把事情处理好,便是小侄儿的满月宴。
宴会当天来了许多人,文薰也见到了一些过年时没见上的亲戚,比如住在北平的大姑妈一家,还有住在渝城的世叔家。
霞章带着她都有见礼,文薰也成为了宴会上除了侄儿唯二得到礼物的人。
小侄儿很健康,文薰一回家便在探望瑞芬的时候抱过。他的名字也已经取好,名为复琦。莫家这一代的孩子行“复”字辈,是当年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取“光复”之意。至于后来的一个“琦”字,便是家长们对孩子美好的祝愿。
除此之外,文薰也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莫太太。大半年未见,她比之前更安静了些,双眼中也没了神采,精神头不高,带着一种久不见天日的重重死气。
大约是觉得她状态不太好,霞章只让文薰跟着妯娌们给她请安,并不让她们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满月宴的第二天,霞章帮着哥哥们去送走了宾客,文薰和王妈在院子里收拾东西,她们定的是今天晚上的车票。这回离家,又要大半年才能回来。出门时,文薰特意叮嘱丈夫,让他多少再去见见莫太太,也算跟她告个别。
于是霞章回来后便往母亲的院子里去了。只是想到上回他们之间的无效沟通,为了不使莫太太情绪更加激动,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去找何妈和吴妈,拜托她们多照顾母亲一二。
两位妈妈在院子里有单独的房间。霞章来到门口,刚要敲门,便听到里头有人在讨论自己。
“太太又要我给三少爷准备药。”
只这一句,令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
隔墙附耳不是君子所为,可,霞章真的很想知道自己以往吃的药里有些什么。
圣人原谅,便使他无状一回吧。
房间里,吴妈与何妈一人一句,语气又是小心,又是忧愁。
“这药停了半年了,少爷还能愿意喝吗?”
“谁知道呢。”
“上次闹了一回,少爷出去后就没再喝药,我在旁照顾着,觉得他的身体也蛮好,没有哪里需要进补的。要不……”
“你想什么呢?这是人家的儿子,又是咱们的主人,无论她说什么话,自然只有去听的道理。”
“可是这么突然,我上哪里去找药引子呢?药停了之后,我也没再和那边有联系,谁知道还有没有货。”
“这货还不好找?实在不行就去河里捞。每年水里有那么多溺死的女婴,你随便捞个回来,便是药引子。”
明明是话,霞章却觉得有些听不懂了。
他直接推开门,在两位妈妈一脸惊惧中开口问:“什么药引子?”
“少,少爷……”
莫霞章此时的脸色,堪比那十八层地狱里的阎王爷,他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在命令,“告诉我,药引子是什么?”
根本没料到他能闯进来,吴妈怕得跪下,抖若筛糠,“少爷,我求求你,这个不能告诉你啊,我说了的话,太太会杀了我的。”
霞章不同她纠缠,转身要走,“你不说,我自己去问她。”
“不要——”何妈怕得惊呼,成功拦住了他。
待到他回神,她在那种赦人的迫势中,颤颤巍巍地开口,“是,是早夭孩子们的骨灰。”
霞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何妈硬着头皮,再度补充,“是女婴们的骨灰。”
他张着嘴,第一时间俯下身,几欲作呕。
可他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呕了几下,也只吐出来一些酸水。
从这个时候,莫霞章的脑海中便被各种幻想出来的冰冷的幼小的婴儿尸体给注满。
他想到了秦淮河。
冬天的秦淮河。
活泼的女婴被人丢弃,她顺着河水飘呀飘呀,一点点地失了生机。终于,她的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这位好心人是谁?
是吴妈和何妈。
还有站在她们身后的莫太太。
或许,或许莫太太的身边还有他自己。
小时候的,扎着小髻,点着胭脂,穿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皮裘的自己。
这一幕太黑暗,太可怕了。
莫霞章在那一瞬间仿佛失明一般,瞧那青是黑的,翠是黑的,红也是黑的。四目望去,天崩地坠,眼中所见之一切都在旋转。
旋转,旋转。
他对何妈与吴妈的着急的呼喊置若罔闻,他凭借着一口气走出院子,如鬼魂般飘了回去。
这座被院墙围起来的古老宅子是他的家,是吞吃了他十四年的自由与常识,监牢一般的家。
走上一条廊道,莫霞章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幼时自己是如何在这里奔跑。
他仿佛还听到有人在喊他。
那人说:“小姐,您慢点,不能跑。”
她们喊他小姐。
是啊,他或许本身就是个女人。
他是吃了那么多的女人才能长大的,他如何不能是个女人?
莫霞章在那一刻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感觉身体的所有鲜血在他情绪的控制下一股脑儿地冲向大脑,害得他头昏脑胀,气息不畅。
他像是要死了。
不,或许他早就该死了!
他自以为超凡脱俗,实际上他也是旧社会的刽子手,是帮凶!
不,或许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上就沾染了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压迫主义肮脏的血液!这个阶级几千年来贯彻到底的奴役,剥削,还是通过血脉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享受着,且从不反思,不引以为耻。
莫霞章突然感觉到耳朵有些嗡鸣,像是失聪。
他不停地拍打着脑袋,直到那处回复正常。
恍然间,他又听到了很多婴儿的笑声。
或许是被他吃掉的那些婴儿。
他甚至朦胧中,看到了一些身影。
是那些死掉的女婴们吗?
她们来找他了吗?
文薰正把衣衫收进箱笼,一回头,看到霞章扶着门框,愣呆呆地站在门口。
他面色寡白,双目无神,像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这种反常让文薰无端地在潜意识里感觉到害怕。
“霞章?”她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生怕大力了些就把他震碎。
在她的忐忑不安中,莫霞章微微张嘴。
然而他却没能发出声音来,因为一口粘稠的,刺目的鲜血提前约过话语从他口中涌出。
苍白的脸,夺目的红,那一瞬间,莫霞章像是从旧社会里走出的鬼。
文薰被这一幕吓坏了,当即双腿一软。若不是她扶住了身边的桌子,险些摔在地上。
莫霞章犹然不觉,他看到文薰往下一跌,刚想提醒她小心些,口中的鲜血又害得他一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低头一瞧,看清了滴在胸口处衣衫上的鲜血。他用手去碰了碰,直到完成这个动作他的大脑中才拥有了这个意识:
啊,他吐血了。
文薰想是被他吓到了吧。
文薰,对不起,文薰。
他又想开口让她不要害怕,然而眼泪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提前流出。他又要往前走,却因为失了支撑,自己再也没有力气,而软趴趴地跌在了地上。
“霞章——”文薰这一声唤,牵扯住了她身体的所有神经。她的声音凄厉,绷紧的声带令她的喉咙火烧似的疼。可这些都是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她撑着身体着急地来到莫霞章身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她试了两次,两次都已失败告终。她心中发急,她忍不住哭,可她又要极力控制。
不能哭,哭了就没有力气了。
铺天盖地的情绪让她呼吸困难,她的心像是被谁用力攥住,她浑身都怕得发抖。她哽咽着去尝试第三次动作,为了让霞章不至于晕过去,她同时在说:“霞章,霞章你醒醒,你不要就这样躺下,我搬不动你……”
她让他靠着自己,再把他的下巴托起来,好让他坐起来一些。
她低头看到他的眼睛还睁着,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被更加汹涌的情绪淹没。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吐血,可若是这样躺下,他很容易被口中的血水回呛导致窒息。所以她只能呜咽着,用破碎的语言一遍遍地说:“霞章,霞章你别晕,你坐起来些,我求你了。”
文薰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无助。她抱着霞章的脑袋,几乎是求救般地向外面喊:“王妈,王妈——”
她需要帮助,谁能来帮帮她!
她的霞章好像要死掉了。
她又去吻霞章,并拍打他的脸颊,好让他回神,“霞章,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
怎么只是去见了一回父母,他就心神俱裂了。
莫霞章抬起手,想让她别哭,可他现在满手是血,他怕脏了她,不敢碰她。
文薰却赶忙抓住他的手,生怕这一线生机垂落,“你想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你还能说话吗?”
她急得张着嘴吸气,又怕那声音太重会让她错失霞章道出的讯息,所以赶紧闭上了嘴,恢复了正常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