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闯进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单窄巷子,抬头只见一线月色。
  应贵觉得阴森,不敢大喊。他小跑着跟上莫霞章,依在他身后。
  夫妻俩同时看他,顿时觉得好笑又好气。
  就这老叔,平日里还浑身是胆呢,如今却连声都不敢做。
  应贵见状,也不敢吱声。他只道自家少爷平日不信神佛不怕鬼,正是小孩不知天高地厚的缘法。然而他应贵是什么人?他没有那番见识,也没有那番勇气,只老实本分的,做自己的惊弓之鸟。
  安静的环境下,人就容易乱想。那些不吉利的东西在应贵脑海中来回转悠。
  他吓得提溜着一双眼睛四处观察,又连连回头,生怕后头有东西跟着自己。他到处张望,蓦地,一抬头,只见二楼窗户那边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冲他咧开大嘴。
  这一眼,吓得应贵七窍升天,险些魂飞魄散。他下意识地张开双手,又用力地抓紧了莫霞章的胳膊,他的脖子像被人掐住般,半点声音都泄露不出。
  他一惊一乍,险些没把霞章吓到,“又怎么了?”
  感受着少爷身上传来的热气,应贵仍旧浑身哆嗦,不敢吭声。
  文薰皱眉,不明所以,抬头一看,也望见了二楼的那个女人。
  第一眼,她也被吓到。
  同时望过来的霞章搂住靠过来的她,也被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二人紧盯着那个女人,或许是身体发僵,并未把视线移开。
  那女人长发覆面,面上青一块紫一块,却还痴痴地冲他们傻笑。她穿着素衫白衣,一下又一下地梳着自己的头发,嘴里喃喃作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饶是莫霞章称呼自己为无神论者,也在第一时间误以为见鬼。而文薰呢,她也知道这世上没鬼,然而环境使然,人吓人,她现在的心还砰砰直跳呢。
  可他二人到底有些胆识,不一会儿就冷静下来。
  文薰与霞章紧握着手,见应贵状态不好,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什么。直到快步走出这条巷子,走到大路上,都能看见亮着灯的黄家了,应贵才恢复了一口气。
  他擦着脑袋上的冷汗,哆嗦着两条战战兢兢的腿,说话时牙齿都在打架,“真,真有女鬼。”
  “不是女鬼,”文薰非常笃定地回答:“是被人殴打的妇人。”
  她咬着牙,暗含怒气。
  听她这么一说,应贵顶着苍白的脸色回过神。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只是一个柔弱的女人,他立马不怕了。
  他搓了搓胳膊,单薄的衣衫下,覆盖住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但是您说大晚上的,她冲着咱们傻笑做什么?”
  霞章皱眉道:“你也说是傻笑了。”
  应贵以为自己明白,“您是说,那是个傻子?”
  霞章喃喃自语,“就是不知道是真的傻子,还是被打傻的。”
  应贵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不对劲,他又去看文薰的表情,不消一会儿,他确定了,“少爷,少奶奶,您二位,不会是想管这桩闲事吧?”
  他们没有接话。
  那便是了。
  这档子事可不兴夫唱妇随啊!
  应贵也不管什么女鬼吓人了,赶忙劝道:“我说二位,您俩既不是巡抚,也不是包青天,这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轮不到你们管啊。”
  莫霞章觉得或许存在这种可能,“如果因为我们的漠视,导致未来的哪一天她被打死了呢?”
  文薰也道:“对,就算咱们不能做其他的事,也可以帮忙报警,让警察来管。”
  应贵心想:打死就打死了。这年岁,把老婆打死,只有年轻人才觉得少见!
  但话不能这么跟他们说,说了又得闹。应贵思来想去,还是打先劝,“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人家家里的事,老话联系是最好不要插手。再说她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又不是咱们下的手,您二位就不要发菩萨心肠了。”
  “应贵!”莫霞章为他话里的漠视心惊,第一次大声喊他的名字呵斥他。
  文薰也紧锁着眉,满是不能理解。
  应贵不理。他聪明地,决定将这夫妻俩的联盟逐个击破。他对霞章说:“少爷,您可得考虑清楚。要是您管了这回事,闹出来什么故事,到时候别的不好说,少奶奶怕是逃不过太太的教训。”
  文薰下意识反驳,“太太教训我也不怕,你少拿长辈来压派人。”
  霞章却抓到了一个字眼:“什么叫又?”
  应贵嘴快说:“您上回晕倒,太太就指着少奶奶骂她是不孝儿媳,还要打她。”
  文薰连忙否认,“没有,不完全是这样。”
  “什么时候的事,她凭什么打你?”莫霞章对上她的视线,胸腔中顿时生出愤怒,“我自己造孽,跟你有什么关系?”
  文薰急得摇头,向阻止应贵往下说,应贵却不依不饶,继续道:“少爷,天底下所有的婆婆都这样。在她们眼里,儿子有半点不好,都是媳妇的责任,都是媳妇没照顾儿子。”
  莫霞章觉得他或许在怨怪自己。
  应贵再下猛料,“少爷,兴万也是为了您才挨的打。您也看见了,他才跟着少奶奶来呢。”
  他确实应该怨怪自己。
  应贵见莫霞章愣神,又后悔自己话说重了。他怕他魇住,擅自原谅了自己的口无遮拦,最后拉
  着他劝道:“好少爷,别生事了,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咱们哪里管得过来呢?”
  应贵的话在霞章耳边回荡。
  一时令他沉默。
  文薰看他神情愣怔,也怕他钻牛角尖,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急得把他往家里带。
  便如此平安回了黄家。
  进了房间,洗漱好。文薰站在房间的窗前,看着楼下应贵把那辆出了故障的车拉回来,也算是了了心事。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她回头,望见莫霞章擦着头发进来,眼神微垂,仍旧若有所思。
  文薰不愿意他继续为着刚才的事困扰,伸手拉好窗帘,走上前去告诉他,“应叔已经回来了。”
  霞章望着她,牵扯出一个微笑。
  他的情绪是勉强的,低落的。
  “我们聊聊?”文薰把他拉过来,又接过了他手里的毛巾,带着他坐到床边,“你还在想刚才的事吗?”
  “是啊。”霞章的目光投向远方,说话都没什么力气。他几乎是一股脑儿的将心底的话吐露出:
  “天底下的不平事那么多,可为什么会那么多?为什么阁楼上会住着一个疯女人?为什么男人只要把女人娶回了家,女人便是可以任由他施为的财产?为什么自古以来会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说法?为什么女人受到了委屈不可以离婚?为什么女人遭遇了暴力不可以反抗?为什么路见不平得不到好结果?为什么我做错了事,母亲要骂你——”
  莫霞章不敢想自己害文薰受了多少委屈。他多少是条好汉,他为什么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
  莫霞章想到那个可怜的,被人一眼望去当作是鬼的女人,禁不住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
  “为什么好好的人,会被当作是鬼?”
  他一点儿不怕妻子笑话,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在她面前如此了。被巨大的悲伤裹挟,他调理失败,索性放弃,捂着眼睛哭了起来。
  他的哽咽声也连带着文薰湿了眼眶,但她却知道,眼泪和同情是解决不了办法的。
  “霞章,霞章,你听我说。”
  她呼唤着,令霞章抬起头看她。
  “我其实最近也有类似的考量。我两周前和林女士他们一起去栖霞山玩,我看到了……我得知了罗先生想要停妻再娶之事。”
  霞章把泪水往下压,胡乱用手掌抹去脸上的眼泪,“我听说那是一位刚毕业的学生。”
  文薰点头,“罗先生如何选择,那是罗先生自己的生活,我们无权干涉。我只是难免由此生出联想。都说如今先进,然则到了这个时候,女人离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不容易,还会被人用丑恶的眼睛打量。”
  她决定举出一个例子,“就说咱们身边的人吧。我甚少跟你说起王妈,今日便冒犯她一回。你不知道,王妈是生了孩子后,为了养家才来给我做奶娘。她离家前,孩子还活蹦乱跳的,可没过了两年,孩子就夭折病死了。王妈当时收到信时,也得知了自己要被丈夫接回去的消息,只是没想到丈夫也出意外去世了。后来她就一直待在我家里,并不提再嫁的事。她的婆家也来闹过,我听母亲说,他们想把王妈带回去,逼她再嫁。可王妈又不是财产,婆家为什么要管她的事?”
  霞章想到了其中目的,冷声道:“他们是想把王妈卖掉,再赚一笔。”
  不是霞章用词无礼,是那些人真的想这样做。
  霞章又想起当初说让文薰再嫁的胡言,他有些唏嘘,又有些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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