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二人离开怡红阁时,天色已彻底暗透。街上早已是人流如织,提着各式花灯的行人摩肩接踵,孩童的打闹声混着小贩的吆喝,在夜空中荡开。
  崔令容抬头望去,不远处的街口被万盏花灯照亮,彩绸飘带在风里翻飞。
  “快看,那边好热闹!”崔令容拉着萧寒声的衣袖往前凑了两步,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涌来一群举着莲花灯的孩童,喧闹着撞开了二人。
  崔令容踉跄着稳住身形,再抬眼时,方才还在身侧的身影已被攒动的人头吞没。
  “肖大哥?”她踮起脚往前望,黑色的衣袂在灯影里晃了好几晃,却都不是他。
  瞥见不远处有座供人歇脚的朱漆角楼,崔令容三两步爬了上去,扶着栏杆往下扫。
  底下人潮依旧像淌不动的河,各色灯笼的光晕在地上织成斑斓的网。她睁着眼看了许久,脖子都酸了,才看见街角那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逆着人流走来。
  他竟从相反的巷口拐了出来。
  “肖大哥!”她扬声喊,朝他使劲挥手。
  萧寒声捕捉到了那声清亮的呼喊,他猛地抬眼,循着声音望去,角楼栏杆边,那抹青影正踮着脚挥手,袖口被风掀起一角,像只青色的蝶。
  他喉头动了动,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学着她的样子,也抬了抬手,抬手时指尖微颤,想扬起,又猛然顿住,最终只是握拳,在身侧笨拙地晃了晃。
  这一动静刚落入她眼底,角楼上的身影便动了。
  她提着裙摆往下跑,青色的裙角擦过木梯的栏杆,又穿过攒动的人影,轻快地往他这边跑来。
  不过片刻,那抹青色便在他面前站定。
  少女微微喘着气,脸颊被灯火映得泛红,却仰着脸冲他笑,眼里盛着漫天灯影。
  “可算找着你了,差点以为要在灯海里捞针呢。”
  萧寒声立在灯火阑珊处,望着奔到眼前的少女。
  花灯的光晕落在她含笑的眉眼间,将她鬓边的碎发染成碎金,连带着晚风里飘来的街边小贩们蒸腾的食物香气都变得格外分明。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沉了下去,那双如琉璃般透亮的双眸,像把漫天星光都拢进了眼底,让他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直到崔令容自然地接过他手边的黄油纸包,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他才似从一场暖梦中惊醒。
  “这是什么?”少女仰头问,声音里带着雀跃的笑意。
  “方才看见一家红豆糕,记着你爱吃,便买了份。”萧寒声回过神,于嘈杂的人流中听见自己的声音。
  崔令容拆开包装,捏起第一块红豆糕递到他唇边,眉眼弯成月牙:“你先尝。”
  萧寒声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甜意从舌尖漫开,却不腻。
  风拂过,吹得远处的花灯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了又叠。
  二人沿着湖边走,湖心亭上,火树银花正到最盛时。
  崔令容望着那片璀璨的火雨,忽然侧过头,手里还捏着红豆糕,好奇的问:“肖大哥,你知道萧寒声吗?”
  随口的一句话让萧寒声顿时警惕起来,他垂下眼去看一旁的崔令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火光,看不出半分探究。
  湖风带着铁花的热气拂过脸颊,他掩去眼底的波澜,声音被远处的铁花爆裂声衬得有些飘忽:“不知。”
  他问:“为何突然提起萧寒声?”
  崔令容拂了拂被风吹乱的碎发,道:“肖大哥不知道也正常。这位萧世子……听说年少时就离了家,在江湖上漂了许多年,至今没回过京里呢。”
  他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半步,借着替她挡开飞溅火星的动作,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江湖漂泊?听着倒像是位有故事的人物。”
  她迎上了他的目光,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是啊,谁能想到有人会借着他的名头,去骗一个姑娘呢。”
  原来她指的是庭风那件事。
  他轻缓一口气,转移话题:“你很讨厌庭风?”
  “世间最难得是女子一片赤诚真心,本该惜之重之,怎容轻慢欺瞒、恣意玩弄?”
  她看向萧寒声,语气愈发一本正经,字句掷地如碎玉敲阶:
  “我最厌那等将真心视作草芥之人,须知这份纯粹情意,纵是千金难换,而不是供人戏耍糟蹋的物件。”
  她的话一字一句的砸进萧寒声耳畔。
  他忽然不敢与她对视,慌忙移开目光,落在漫天飘落的星火上。
  *
  五月的扬州,运河水载着画舫穿桥而过,两岸朱楼连缀,满城繁华正盛。
  一青一黑的身影踏过柳荫,驻留在小摊前。
  萧寒声正对着摊主嘱咐“两碗细面,多搁些笋丝”,崔令容戴着轻纱帷帽,帽檐下的目光却被前方一阵鼓乐声勾了去。
  街头杂耍班子刚开锣,路人围成了一团,她向萧寒声指了指,便也去凑热闹了。
  刚拨开人群,衣袖忽然被人用力拉住。
  转头一看,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家,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崔令容挣了挣却未挣脱,温声问:“老婆婆,您有什么事吗?”
  老婆婆仰起脸,声音颤巍巍却底气十足:“姑娘心善,老婆子方才掉了个镯子,眼瞧着天黑前要赶去女儿家,实在看不清路……你能不能扶我走两步,帮我找找?”
  崔令容见她年迈可怜,便应了声“好”,扶着老婆婆往街边小巷走去。
  不知不觉中,鼓乐声消失在耳边,她感觉不对劲,却为时已晚。
  身后的汉子朝她敲了一棍,崔令容倒了下去。
  老婆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直起了腰,摘掉崔令容的帷帽,露出了面纱下少女柔和的面容。
  “这丫头看着年长,不过是个上等货色,这回捡着好货了。”
  汉子麻利地用麻袋套住崔令容,往巷尾的马车拖去,低声道:“赶紧的,皇城的大人已经到扬州了,这次可万万不能再出岔子。”
  两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端上桌时,崔令容仍未回来。萧寒声心头渐沉,快步走向方才她留意的杂耍班子,人群里锣鼓喧天,可他转了两圈,始终没见那抹熟悉的青衣身影。
  他心道不妙,转身往回找,目光扫过街边时,定在两个拉扯的小女孩身上。
  其中一个女孩歪歪斜斜地戴着顶帷帽,素白莲花绣纹的轻纱在风里轻轻晃动。
  萧寒声跨步上前,一把抓住戴帷帽的女孩,他猛地掀开帷帽,声音是他都未意识到的着急:“这帷帽哪来的!”
  女孩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抬起小手,怯怯指向巷尾的方向。
  街头小巷里,马车碾出的印迹深t深浅浅,在青石板上清晰可辨。
  *
  马车一阵剧烈颠簸,崔令容从昏沉中惊醒。眼前乌黑一片,能感觉到是被东西套住了,嘴里塞着粗布,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
  “吁——”马车骤然停稳,她被人粗暴地拽下车,拖着她下楼,又将她重重摔在地上。
  麻袋“哗啦”被扯开,她眯了眯眼,看清了周遭的环境。
  是间潮湿的地牢,身旁还蜷缩着几个少女,看着不过十五六岁。
  “嘶,我怎觉得这女子有些眼熟。”一道粗嘎的男声响起,带着几分探究。
  崔令容猛地抬眼,地牢里除了那老婆婆,还站着两个汉子,说话的正是屠老六!他正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她。
  她急忙垂下头,眉头微蹙,心里暗自嘀咕着真是倒霉,改日定要去庙里拜拜,祛祛这霉运才好。
  身旁的精瘦汉子忙端过酒坛,谄媚地倒了碗酒:“屠爷放心,按您的要求,这回抓的都是未及笄的嫩丫头。那个,”他冲崔令容的方向努努嘴,“虽说年长些,但模样是顶好的,主家见了定然满意。”
  屠老六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也不再打量她,掏出银子拍在汉子手里:“办得不错。上回跑了一批上好的货色,主家虽没说什么,但这回派卫风公子亲自来扬州提人,要是再出岔子,咱们都得掉脑袋!”
  卫风?!
  崔令容浑身一僵,卫风是崔令裕的左膀右臂,他怎么会和人贩子有关系?
  难道屠老六口中的主家就是崔令裕?
  正怔忡间,地牢铁门“吱呀”被推开,崔令容还未看清来着何人,屠老六等人立刻堆起笑,哈巴狗似的迎上去。
  “卫风公子您终于来了,小的们已经把人齐整好了,就等您过目呢!”
  “少溜须拍马。”来者声音冷冽,带着压人的气势,“上回要不是主家向平南王妃求情,你们可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这声音……崔令容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胸口。
  屠老六弓着背点头哈腰:“这些女子个个水灵,定能替主家分难解忧。”
  卫风的目光扫过地牢里的少女,豆蔻年华的模样在烛火下泛着怯意,正是皇城权贵偏爱的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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