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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春潮 第36节

  他曾经以为,父亲在他失踪后定会痛彻心扉,会发疯似的寻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来找他。
  可等他真正归来后才知,父亲只寻了他一两年。
  在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再也没有寻过他,反倒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给了庶子陆柏铭。从前他与母亲在世之时,也从未得到过如侧妃与庶子那般毫不掩饰的偏宠与呵护。
  他从来不知道家的模样,不知温暖何物,更未曾体会过被人真心认可的感觉。
  而如今,他终于知晓了。
  第一个让他尝到这般滋味的人,是沈识因。
  他承认,最初对她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寺中那段纠缠。可如今他心中所确定的,早已不止是身体上的靠近,更是心灵深处的触动。
  他心潮翻涌,情绪万千,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才最妥帖。
  最终,他只是捧起她的脸,低低唤了一声:“沈识因。”
  而后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唇角沾着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温柔地吻去那抹冰凉,继而深切感受着她唇间的柔软。
  沈识因被他突然吻住,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虽不是头一回与他亲近,可在这雪巷之中,他这般突如其来,仍叫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抬手想推他,却恰好抓在他左臂上,只听他闷哼一声,骤然退开身子。
  沈识因闻声慌忙松手,急急问道:“怎么了?”
  陆呈辞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左臂苦笑:“这胳膊还没好全,一碰就疼。”
  她这才恍然,轻拍额头自责道:“都怪我!我怎就忘了你战场上受过伤?竟还莽撞抓你手臂……原该请你进府喝茶细说的,实在对不住。”
  她语无伦次,连声追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得厉害么?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可好?”
  陆呈辞见她急得这般模样,不由低笑出声,温声安抚:“看你紧张的,无妨,死不了人。”
  沈识因执意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伤势。”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解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刚触到衣衫,却蓦地顿住,他们终究男女有别,更何况这冰天雪地,他衣着单薄,若贸然褪衣受了寒,岂不更糟?
  她慌忙将手缩回,耳根微微发热。陆呈辞见她忽然脸红局促,不由低笑,反倒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纳入自己怀中:“手这样冷,还只顾着我?我先替你暖一暖。”
  暖一暖。
  她急得摇头:“还暖什么呀!你快随我回府,我即刻请府医来为你诊治。屋里生了暖炉,比外头暖和多了,绝不能在这儿冻着!”
  陆呈辞凝视她为自己焦急的模样,心底软成一片。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紧张成这般。
  他忍着手臂疼痛,再度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嗓音温沉:“今日……我能否讨个赏?”
  沈识因没料到他伤成这样竟还不忘亲近,顿时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绯色,羞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低声道:“近来实在辛苦,身上带伤,心神俱疲,只想好生放松歇息。你今日陪我一天,可好?”
  他话音甫落,沈识因已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他见她答得这般爽快,不由展颜一笑。他笑起来眉眼舒展,风姿清朗,看得沈识因一时愣住。
  他轻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府里同家人说一声?”
  沈识因却急忙摇头:“不必,我这就随你去。若回去说了,只怕出不来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也日日紧绷着神经,也很疲惫。从前她总是恪守规矩、处处听话,可那样的人生并未换来多少如意,甚至连姻缘都由不得自己。而今,她也想任性这一回,也想循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陆呈辞听罢又笑了笑,温声道:“前面有马车。”说着朝她靠近些许,伸手搭上她的肩,低低哼了一声:“实在疼得厉害,你搀着我些。”
  沈识因忙扶住他:“要不要先寻个大夫瞧瞧?”
  陆呈辞却低笑摇头:“不必特意找大夫,待会儿,我想让你替我看。”
  他言语间藏着眷恋,贪恋她此刻的关切,贪恋她为他蹙眉担忧的模样。
  她应道:“好。虽我不通医理,但敷药包扎还是熟练的。往后我来做你的大夫,可
  好?”
  他眼底笑意更深,趁势追问:“那在我伤好之前,你可愿日日来看我,为我换药?”
  “自然愿意。”她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两人相携缓缓前行,雪花簌簌落下,冬日虽寒,彼此依偎处却暖意丛生。
  长巷积雪深厚,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宛若一幅素净却温柔的画。
  到了巷口,二人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开外面纷飞的雪。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光线昏朦,唯闻辘辘轮声与彼此清浅的呼吸。
  陆呈辞仍牵着沈识因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暖着,哪怕自己伤重未愈,仍不忘顾她冷暖。沈识因心下微软,又觉有些过意不去。
  他未说去往何处,她也不问。仿佛只要与他同行,便无需多虑,自有心安。
  陆呈辞于朦胧光色中凝视她片刻,轻声问:“告诉我,这段时日……许夙阳可曾欺负过你?”
  她摇摇头:“没有。他被你伤得那般重,在床上将养了近一个月,近日才刚能下地。痊愈后虽来找过我,但我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不曾容他近身。”
  她说罢,抬眼细细端详他的神色。陆呈辞似看出她心中所惑,缓声道:“你是否也察觉,许夙阳有些不对?”
  她点头道:“对,你也知道了是吗?”
  陆呈辞心知许夙阳与那卖花女之事,终有一日瞒她不住。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眸,沉声道:“他与那卖花女的事,我早已知晓。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不愿你为这般不堪之人忧心难过。”
  他语气稍缓,又道:“况且那卖花女的真实身份,我尚未查清,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
  沈识因听罢,默然垂首,目光低敛,并未应声。
  陆呈辞见她如此,伸手托起她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低声问道:“告诉我……有没有为此伤心?”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反倒觉得庆幸,如此我便有十足的理由将他推开。”
  “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察觉了。自他被你打伤后,我入府探视,恰见那女子出现在他院中。当时她身怀六甲,腹部高隆,我便心生疑虑,私下派人去查。”
  “后来得知那卖花女确与许夙阳有过肌肤之亲,且已怀有身孕。我又命人几番打探,才知那女子一直被安置在许府偏院之中。”
  “这几日,想必那女子已经生产。我甚至在许夙阳身上,隐约嗅到一丝奶腥气。”
  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细细说与陆呈辞听,未有半分隐瞒。
  陆呈辞从她眼中并未看出难过和气愤,她好像已经把许夙阳放下了。
  他应道:“确实,那女子已诞下一子。只是我不明白,许夙阳若真对你有情,何以至此仍不放手?寻常男子若在外有了子嗣,纵使心系旁人,也总该收敛几分,更该对那女子与孩儿负起责任,而非一味对你纠缠不休、毫不尊重。”
  沈识因:“我想……除却感情,应当另有图谋。许家上下,从无善类。他父亲早已觊觎我祖父之位,先前还试图安插其门生进入我舅舅执掌的兵部。虽未得逞,但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
  她语声渐沉,透出几分凝重:“如今我们沈家可谓如履薄冰。祖父屡遭官员参奏,从前圣上常与祖父商议要务,而今却频频召见许万昌”
  言至此处,她不由低低一叹,忧思溢于言表。
  陆呈辞温声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那日我已寻过你祖父,表明愿与他联手之意,并请他助我一臂之力。先前他虽未应允,但经此一事,想来态度已有松动。”
  他语气诚挚,又道:“日后若有机会,还望你也在他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与我父亲……并非一路人。”
  其实沈识因早已察觉,陆呈辞心思缜密,戒备心极重,行事胆大却周全,这大抵与他流落在外的六年经历有关。
  因而她明白,即便对亲生父亲,陆呈辞也未必全然信任。他一步一步,皆是在为自己谋划前路。
  其实那日父亲曾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陆呈辞既已决心争夺权位,他接近你,或许意在拉拢沈家之势。他们早已看出,沈家圣眷渐衰,迟早为皇上所不容。”
  “因此,他欲借沈家之力襄助自己。沈家为官数十载,根基深厚、能人辈出,族中子弟皆是人中龙凤。而他不过是个刚刚认祖归宗的世子,在朝中既无实权,亦无党羽,孤立无援。放眼京中权贵,唯有沈家最为合适。”
  “人在困境之中,总会想抓住一根浮木求生,他亦以为,沈家或许也会将他视作一线生机,愿与他彼此依托。”
  当时沈识因听闻父亲这般推测,第一反应便是:陆呈辞绝非如此之人。两年前的那段纠葛,他始终未曾忘怀。即便陆呈辞如今对她情意不深,他选择接近她,多少也因着旧日缘分,以及她曾许下的承诺。有这一份人情在,沈家……总不好断然回绝。
  而今陆呈辞的种种举动,也印证了他确在一步步谋划自己的前路,而沈家,亦在他的棋局之中。
  但平心而论,沈家如今处境艰难,若能彼此扶持、共渡难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马车不多时便在一处院落外停稳。沈识因下车抬眼,才认出这是陆呈辞的别院。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朝里走去,温声道:“这院子我近日又命人重新收拾过,如今一应俱全。还特意聘了两位手艺极好的厨子,待会儿便让他们做些可口菜肴。”
  沈识因四下望去,但见院中陈设果真与从前不同,更添几分雅致精心,显是用了心思布置。
  她随陆呈辞步入房内,一股暖意顿时迎面袭来。屋内早已燃了好几个暖炉,炭火正旺,将整个房间烘得暖融如春。沈识因只觉周身寒意尽散,不由轻叹:“还是屋里暖和。”
  陆呈辞牵她至桌前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入她手中,温声道:“自然,这些炉子我一早便命人备好了。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沈识因接过茶盏,轻啜几口,暖意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此时陆呈辞唤来小厮,吩咐厨房准备膳食,继而又从旁取过一个精巧食盒,置于桌上揭开盒盖,道:“这是我请人排队去买的。上回你说喜欢那家的糕点,我一直记在心上——正是先前江絮送你的那一家。”
  沈识因没料到他竟这般细心,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顿时感觉口中溢满甜香,她弯眼笑道:“陆呈辞,谢谢你,如此有心,我很喜欢。”
  她说她很喜欢。
  他望着她晃了下神,也取了一块,尝了一口道:“同我何须客气?不必言谢。”
  沈识因瞧了瞧他手里的糕点,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不爱吃甜食吗?”
  他回道:“是不爱吃旁人买的甜食。”
  不爱吃江絮买的。
  沈识因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听他道:“从前流落在外时,日子很苦,时常觉得嘴里发苦,许是心里太苦,连吃什么都尝不出滋味。”
  “后来有一回,我在别人迎亲的队伍里抢到一把喜糖。那时觉得,那糖怎会那般好吃,那般甜,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吃完之后,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连心里都透着甜。”
  他眼底掠过一丝怅然:“自那以后,我便渐渐喜欢上甜食。偶尔心中郁结,或是奔波疲惫时,吃上一些,便觉得又能缓过来了。”
  他曾听人说,只有心里甜了,嘴里才会甜。他想,若是嘴里甜了,是不是心里也就甜了。
  沈识因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他从前过得那样苦,却依旧从内至外都保持着坚韧与清明,是多么不容易啊!
  她轻声道:“你说得对,这或许就是许多女子都爱甜食的缘由,我们所渴望的,本就是甜蜜美好之物,也盼着自己的人生与将来能顺遂圆满。”
  她声音更轻了一些:“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细些
  ,那些由甜而生的喜悦,正如你现在所言这般。”
  陆呈辞凝望着她,只觉得她如今越发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尤其是那双嫣红唇瓣,每每轻启,皆娇艳动人,叫他移不开眼。
  他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慢慢靠近。
  她察觉他的气息渐近,连忙起身道:“药箱在何处,我帮你看看伤。”
  他不禁僵在原地,摸了摸发热的耳朵,指向不远处的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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