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剧烈的头疼令萧镶月仿佛大病一场。孙牧给他服了些镇静安神的药,睡着了。骆孤云怨自己应该带月儿尽快离场,懊恼道:“已经疼成那样了,还顾着是在公众场合,提前离席对大家不尊重,不礼貌,拽着我一直坚持到音乐会结束。月儿的性子就是这样,隐忍克制,处处为别人着想......”孙牧也怨自己考虑不周,至少应该再调养些时日再让月儿参加这样的活动。
科比解释道:“其实所谓失忆,并不是记忆真的消失了。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想起来。在特定的条件下,就会被唤醒。刺激他想要找回丢失的记忆,剧烈的头疼便因此而起......”
骆孤云立即道:“如此说来,凡是会令月儿去回想过去的事,都应当避免接触?”
科比道:“理论上是如此。但据骆将军所述,先前的舞台剧讲的是他亲历的事情,也并无反应。所以据我判断,镶月先生对音律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他自己做的曲子,深藏在潜意识里。即便失忆了,一旦听到这些熟悉的旋律,便有可能刺激大脑,导致头疼症发作。”
接下来的日子,骆孤云汲取教训,吩咐所有人,不得在萧镶月面前提起过去,更不能给他听到那些旋律。并将他这些年的手稿、曲谱、碟片统统藏起来,防范工作做得无比严密......只是这八年间,萧镶月创作了大量曲目,这些歌曲传唱度极高,几乎人人都会哼上几句。想要不传进他的耳朵里,几乎不可能。简直是防不胜防。
萧镶月失踪后,为免睹物思人,骆孤云再没回过俩人之前所居的山洞,吃住都是在战时指挥部。东郊山麓在郊外,交通不便,而今也再无需担心飞机轰炸。他苏醒后没几日,骆孤云便让张庭运市长在医院附近寻了个幽静的处所,有两栋二层小楼,外加几间平房,一个大院子,修整得干净清爽,从医院出来后,就直接住了进去。孙牧一家也搬了过来,方便随时为他诊病。又让琼花带着女儿大雪从安阳来到汉昌,贴身服侍。
孙牧的儿子小煦今年十岁了,与大雪年龄相仿。见梅和二虎的女儿喜梅快满八岁,儿子小虎已有四岁,隔三岔五地就要带着孩子来串门。
这天下午,阳光明媚。孩子们在院子里嬉戏玩耍,萧镶月手上拿着本宋代的《白石道人乐谱》,悠闲地坐在院内一颗老银杏树下的藤椅上,随意翻看着。骆孤云与几个部下在二楼议事。自从萧镶月被救回后,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在他视线范围内,才觉安心。另外一栋两层小楼就变成了处理公务的场所。透过窗棂,院里的情形也看得清清楚楚。
孙煦跑过来缠着他:“月儿叔叔,小煦又想听吹笛了!月儿叔叔吹笛给我们听嘛......”前两天萧镶月用笛子吹了首以前在李庄做的《青蛙谣》,孩子们可喜欢了。
萧镶月摸摸他的头:“好呀.....今儿想听什么?”大雪和喜梅也凑过来,喜梅刚上小学一年级,大声道:“我想听《春望》!音乐课上老师教过,可好听了!”萧镶月笑着:“《春望》?这个叔叔还不会呢!不过......你们会唱么?只要你们唱一遍,叔叔便会吹了!”他对音律过耳不忘,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孩子们得意地道:“我们个个都会唱!”
《春望》是萧镶月前些年根据杜甫诗作改编的歌曲。已经入选了小学音乐课本,几乎每个孩子都会唱:
国土破碎,山河犹在。
春色漫城,草木深深。
感时伤怀,飞花溅泪。
恨别难离,鸟鸣惊心。
烽烟四起,连绵三月。
泣血家书,万金难换。
白发凋零,不胜钗簪。
响亮的歌声传进耳朵。骆孤云探头一看,几个孩子围在月儿身旁,那本宋代的乐谱已掉到铺满银杏树叶的草地上......暗道不好,飞奔下楼。就见萧镶月靠在藤椅上,一只手扶着头,脸色苍白,眼神迷惘。慌忙扳着他的肩:“月儿怎么样?又
头疼了么?”
孩子们唱完歌,兴高采烈地道:“我们唱完了,轮到月儿叔叔吹笛了!”萧镶月勉强一笑:“这曲......适合用箫,把爹爹的玉箫取来......”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坐不稳。骆孤云大急,赶忙扶住他,阻止道:“月儿别劳神了,哥哥抱你回房歇息去......”萧镶月轻声道:“云哥哥坐下,让月儿靠着......靠着就不疼了......”骆孤云无法,也于藤椅上坐下,从后面将人揽住,挺直身子,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些。
琼花取来玉箫,院内其他人也聚拢过来。萧镶月倚着骆孤云,眼睛微闭,将箫竖于唇边,沉郁顿挫的箫声响起,仿佛瞬间就将人拉回到了那些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的岁月。悲怆的旋律传递着对国破家亡的深忧剧痛,但又有一种铿然作响的气度,在离乱伤痛中眷念着远方的家人,憧憬着美好和幸福......
孩子们拍手叫好,喜梅嚷着:“太好听啦!月儿叔叔好厉害!喜梅还想听!”见梅竖眉呵斥道:“叔叔累了!一边玩去!”
玉箫滑落在草地上。萧镶月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靠在骆孤云怀里,眼中淌下泪来:“月儿......定是忘掉了很重要的东西......”骆孤云心痛难耐,搂住人道:“月儿莫要伤怀......有哥哥在......”一摸他后背,冷汗已湿透了里衣。赶忙将人抱到二楼卧室。又让侍卫打电话通知在医院的孙牧尽快赶回。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便坐在床沿,将萧镶月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用孙牧教的按摩法给他轻揉着头部。
医院离得很近,孙牧与科比很快就赶了过来。孙牧取出银针,急道:“这个按摩手法对一般的头晕头痛尚有效果,象这样的剧痛,怕月儿熬不住,还是扎几针,令他昏睡好些......”
萧镶月撑起来些身体,艰难道:“不......不要昏睡......月儿可以肯定,今日这曲子是我所做,可是却想不起来为何要做这样的曲子......”骆孤云倚在床头让他斜靠着,哄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这有什么要紧......”萧镶月垂泪:“......虽想不起来,感觉却不会骗人......云哥哥......月儿好害怕,好恐惧......”反手紧紧箍住骆孤云,浑身颤抖。
孙牧在一旁也是心疼得不行,不住口地安慰:“月儿莫怕......大哥定会治好你......”科比思忖道:“本来医生不应该在病人面前议论病情,只是我观镶月先生意志力非比常人。有些话想说与先生,兴许能帮助到您。”孙牧刚想阻止,萧镶月抬起伏在骆孤云胸前的头,声音微弱,语气却坚定:“先生请讲,镶月受得住。”
科比道:“根据我过往研究的案例,大凡失忆,皆因有着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大脑将那些记忆排斥在意识之外,选择性遗忘。这其实是人体的一种自我保护。今日你吹曲之举,从心理学角度来讲,是想要直面自己的恐惧,打破它,进行自我疗愈。镶月先生坚强的意志力科比很佩服。只是痛苦和恐惧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去触及,或癫狂,或忍受不了自残、自杀,都有可能......所以,镶月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去尝试,以免身受其害......”
骆孤云疑惑道:“原来月儿坚持要吹箫,是在自我疗愈?”
科比道:“是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镶月先生勇气可嘉。只是这些旋律于你而言无异于洪水猛兽,避之犹恐不及。切莫再以身犯险,用自己的身体去做实验!......我的朋友杰弗逊博士,是全世界脑神经方面最权威的专家,我已将镶月的病历,整理成详细的资料寄过去,请他给出一些专业的意见。在没有研究出治疗方案之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那些足以刺激脑神经的因素。”
孙牧也道:“那年我陪月儿访美时,曾专门造访杰弗逊博士的实验室,许多先进的医疗设备,脑神经方面最尖端的科技,都是他率先发明并使用。月儿这个病症,或许杰弗逊博士能找到治疗办法也说不定......”
至傍晚,萧镶月头疼稍缓,但精神状况还是很差。孙牧吩咐厨房煮了镇惊安神的药浴汤送来。骆孤云给他褪去汗湿的衣衫,将他抱进放满热水的浴桶。他也只是呆呆的,象失了魂一般。
水雾蒸腾,骆孤云用木瓢舀起药汤,细心地从肩上缓缓浇下,指尖温柔细致,寸寸划过他微微泛红的肌肤。萧镶月盯着镜子里映出的背上的海棠花出神。忽道:“云哥哥,海棠这样美丽,为何月儿却有害怕的感觉......”骆孤云赶忙拿块大毛巾将他后背罩住,笑道:“这海棠花是月儿硬求着孙大哥给刺的,可能是刺得时候太疼,所以才会有如此感觉......”
萧镶月又盯着他手臂的一块纹身,看了半晌,反复抚摸着有些凹凸不平之处,嘴唇轻轻吻上,眼中已是蓄满水雾:“云哥哥受伤了么?疼么?受伤的时候月儿在身边么......”当年骆孤云的手臂被弹片所伤,留下一个大大的疤痕,后来他在那伤疤处纹了一弯新月,新月上卧着祥云的图案。
整晚萧镶月都闷闷的,晚饭也没吃。勉强喝了口厨子阿福送来的天麻乳鸽汤,便推拒说没有胃口,恹恹地躺着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