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杨安国听了,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扫视了一圈:“那我就在监中看着各位了。”
听了这一番话,扶苏顿时慨然不已。就连他也知道,今日的信誓旦旦,到了日后也未必会实现。但杨安国还是选择说了。纵然他名声不似同时代的范仲淹、欧阳修响亮,也无登上教科书级别的文章诗词,但这不妨碍他是一位人品学识皆为顶尖的老师、真正的大儒。
扶苏没有像众人一样附和,而是在心里头,悄悄地做了一个决定。
杨安国说完最后一句话,又让人给每个考生发了几张纸:“这些是我和你们博士托人找来的邸报,你们参考一二吧。”
众人立刻如获至宝地看了两眼,收了起来。殿试的考试内容与春闱、春闱大致相似,只不过因是最后一关,考的都是国家近期大事,比起秋闱考验基本功的“农桑”“水利”等题,时政感会更加强烈。
而邸报则是由官方发放,抄送到各级衙门的工作文件,一般很难在外面流通。有了这个作为参考,相当于比别的考生多了一份大外挂,相当于给大家吃了颗定心丸。
怎能不信心满满?
扶苏看着邸报上的内容:狄青大获全胜、交趾来使入汴京求和、西南喜得新高原马场……嗯,有好多是他亲历的,还有更多他知情但不能对外公开的内幕呢。
有那么一个瞬间,扶苏都想寄一封信回去,问问官家殿试会出什么题。但他最后还是强行忍住了:不行,这样不是会暗示官家自己会出现在考场上,引他来看吗?
还是祈祷他当天偷懒不出现吧!
可惜,事与愿违。
从殿试的当天起,扶苏就觉得浑身不舒坦,只因当他一出现在考生当中,就被众人用目光团团包围住。
大家一致看向某处的场景,是很醒目、也很诡异的。负责引导考生进入集英殿的内侍循着视线望去,立刻“哎哟”了一声,眼珠子差点落到了眼眶之外。
“你你你,你帮我搭把手,我有急事要去禀报官家!”
“诶?你急什么啊?”
另一个无辜的内侍只能接下同僚的活计,一头雾水地把人引进集英殿中去。也幸好,接引的工作一个人两个人都能干。
这位内侍看着学子们入殿时,被宫廷的广阔庄严所震撼之后,露出的无比敬畏与茫然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笑。
但扶苏可不一样。
在一众被震撼得险些同手同脚的学子中,唯独他面无表情,简直像途经了自己家一样。
不,应该说,这就是他自己家。
喏,那处的藻井原本是红的,涂了好多朱砂等重金属。还是他小时候靠装病,让它引起了官家和娘娘的注意,才特意换掉的呢。谁知道它是不是宋朝皇室子女不丰还短寿的罪魁祸首?
就这么个地儿,能让他紧张么?
范纯仁摸着下巴:“就连我亦有呼吸凝滞之感,赵小郎你却如此淡定,倒是我小看你了。”
苏轼惯例地憋笑。
但扶苏来到了熟悉的环境后,看到大家都十分拘谨,自己反而轻松了不少。他露出个有点得意的笑容来:“是啊,我心理素质本……来……就……很……好……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因为僵硬而被迫拖长了。只因为视野的狭角处,出现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此刻却不敢扭头去确认的颀长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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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本来立下雄心壮志,要好好努力写,结果今天突然看到一个很好看的文,然后就……(远目)
第84章
是日, 仁宗起了个大早。
因次日是殿试临头,他昨夜哪一位妃子的住处都没去,只在福宁殿中歇息了一宿, 以免第二日神思不整, 在未来的天子门生们面前落个不庄重的印象。
为了科举考试挂心不已的,又何止殿陛之下慨然而书的学子们呢?
仁宗站在一面齐人高的铜镜之前, 敞开了双臂, 任由宫女内侍们为他穿戴好全套的帝王衣冠。太祖定下国策,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就连皇帝的礼服也与官服相若。每一届科举, 皇帝更是要亲自出面,以昭彰自己对士大夫的重视。
在这一点上, 官家自认为做得很好。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不觉淡淡地出神:太祖、太宗皇帝有赵普;先帝有寇准、晏殊……也不知他这一朝又能出几位名臣,会不会就有人在今科士子之中呢?
“官家, 官家……”
一道不和谐的杂声扰乱官家的思绪之前,就被他身边的内侍喝退:“官家面前吵吵嚷嚷的, 成何体统?”
仁宗比了个制止的手势, 望向来人, 忽地“咦”了一声:“你不是集英殿的么?出了何事?难道是殿试出了什么岔子?”
“我,我方才看到了成王殿下,就在集英殿……”
仁宗大脑瞬间短路:“你说什么?”
被皇上质疑后, 那内侍瑟缩了一瞬, 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的画面, 反而愈发笃定:“对,就是成王殿下。大概只有这般高,长相与您极为肖似, 还和其他殿试的士子们有说有笑,一起进了集英殿中。”
和其他士子说说笑笑?
一起在集英殿?
那他又是个什么身份?
答案似乎不言自明,但那个答案本身的意涵就太过荒谬。仁宗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没睡醒。他立刻命左右加快打理衣着,风风火火乘上了轿辇,直奔集英殿而去。
到了集英殿后,他从后殿走上高高的殿陛,往下俯视的一瞬间,一切都立刻明了。
今科学子们济济一堂,俱是一表人才之相。唯独当中不自然地凹下去一大块,凹坑当中正与人谈笑的,不是自己的聪明儿子,又是谁?
仁宗忍不住发出一声后知后觉的冷笑。
这大半年,儿子为何突然彻夜苦读,他怎么召唤都不愿回宫都有理由。
想他曾经还为“儿大不中留”暗自神伤,也跟曹皇后诉苦过,两人想尽办法都束手无策。
原来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肃儿在宫外瞒着自己搞了个大的。
咦,怎么突然僵住不动了?突然低头,又不敢往殿陛上看?懂了,是发现老父亲的存在了,心虚了。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发现仁宗在场的不止一人,偌大的集英殿很快就寂静无声。内侍引导着学子们入座时,每个人都尽可能地举止有礼有度,想留个官家一个好印象,唯独一个坐立不安,用手指挠着额头的小豆丁除外。
他一会儿左看看,一会儿右瞧瞧,偏偏不肯抬头,仿佛上面有什么一眼就会san值全掉的古神似的。心中却已经焦灼不已。
发现他了吗?
应该已经发现他了吧?
“噗嗤——”
右前方传来一声不客气的嘲笑,扶苏立刻怒瞪起那个幸灾乐祸的背影:苏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偷笑!
然而,就在他怒瞪苏轼的瞬间,余光当中闪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低下头去,心中念念有声地祈祷起来:别过来,别过来啊——然而仿佛连老天都不站在他这边,那道身影越来越近,直到站定在他面前。
几乎在同时,一道疑惑的声音在他上首响了起来,仁宗:“怎么回事?今科士子中,怎么会有个垂髫稚子?”
“这,这……”
刚才禀报成王殿下的内侍尴尬搓着手,不知这父子俩闹的是哪一出?
家状上又怎么写的啊?
对,家状!
“把……的家状送上来!”他到底不敢称呼成王为“此人”,更不敢叫破他身份。
却有另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盖过他:“回官家的话,当然是我自己考到这儿来的。”
扶苏的声音没有刻意压低,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周遭立刻响起几声不明显的抽气儿:怎么回事啊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要跟官家抬杠似的?
扶苏低了一辈子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既然官家都到面前了,似乎并无戳破他的打算,他再装下去也没意义。倒不如现在摊牌了:没错,就是我,单枪匹马考上集英殿。
“莫非官家您不相信吗?”
仁宗顿时笑弯了唇角:哎呀,终于不装看不到了。这才像他儿子嘛。
他把印好的卷子摆到了扶苏面前:“只是看你年龄甚小,一时有些吃惊罢了。”
“不过,对你有疑虑的,恐怕远远不只朕一人耳。你也要写出足以服众的文章,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了。”
扶苏立刻明白了仁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