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梅尧臣没与他寒暄:“纯仁,你来看看这个。”
范纯仁:“是。”
他和梅尧臣一样,翻阅的时候眉头动个不停,目光扫到末尾忍不住问道:“博士,这是谁人所写的策论?”
梅尧臣:“你觉得呢。”
范纯仁顿了顿:“我想不出来。”
从姓氏就能猜出,他是范仲淹的儿子。而范仲淹一度官至枢密使,在国子监所有学生的后台里,都是最硬的那一档。范纯仁本该是学子们的领头羊,却由于范仲淹主导国子监改革,吸纳优秀而贫寒的学子入监,引起许多人不满,也让范纯仁在国子监的地位尴尬。
但范纯仁却不以为忤。
自从父亲调出汴京后,他更自觉担任起起国子监改革成果的维护者角色。石介、孙复、梅尧臣等人有什么事都会跟他,或是通过他与远在陕西的父亲商量。
而现在,范纯仁的目光扫过“改革背景”、“可行性分析”、“改革内容”、“未来成果”、“局限性”,条理分明又平易近人的膳堂改善项目计划书,陷入了沉思。
“我从未见过有人用这样的格式行策。”他说。
自六朝以来,骈四骊六便是工笔的文法。但凡是策论,起笔不骈上几句“德育”“教化”,仿佛就无法开展下文了似的。
哪里有“改革背景”一句“民以食为天,不共饮共食,学子们头顶的就不是一片青天”酣畅淋漓、直抒胸臆?
至于下面的条目就更不用说。读完一整篇之后,范纯仁只觉得,明明只有寥寥数十行字,但是该考虑的事项已经全部说尽。就连不该说的——笔者甚至连自己提议的局限之处都一一写明。
梅尧臣又问:“那你觉得,他写得可行不可行?”
何止是可行?范纯仁心想:就连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范纯仁目光微微黯淡:“这……项目计划书,计划书上说得对,国子监中学子唯有每日共饮共食,方能成为一个集体。从前膳堂的资费不足,只能被迫破落着,富家多外食者也就罢了。但官家既然还记挂着国子监,特意拨了一笔膳补银,咱们就不该放弃这个良机。”
“至于方法……”
“至于方法,”范纯仁说:“以这计划书上所陈述的,成立膳食改善委员会,监督膳堂出品,委员中要包含祭酒、博士、贫寒子弟、委员长则必须由官家子弟担任。”
“委员会负责监督膳堂的菜品质量,定期对菜品进行打分统计,分数与膳堂的绩效挂钩。在此之上,在学子当中也会对委员会的工作定期回访,以防委员会出现收受贿赂、消极怠工等情况。”
“他想得很周到。”梅尧臣说。
“是啊……”范纯仁也感叹。他似乎意识到梅尧臣为什么会把他叫过来了:“您是担心,委员会的会长由官家子弟担任会出问题?”
梅尧臣点头默认。
国子监中,不乏有张及甫一般能力不行、人品还差的草包。膳食改善委员会握着不大不小的权力,若是落入这些人的手中,整个国子监膳堂都会陷入瘫痪也说不定。
“您的担心,计划书上也提到了。”
范纯仁的目光落在“改革局限性”上,第一条就是“委员会滥用考核权力、滋生腐败”。
“但倘若要成立类似的委员会,委员长合该是官家子弟担任,也只能是他们,不是么?”
官家子弟有吃惯了美食养成的挑剔舌头,贫家子弟却是有荤腥就大为满足。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范仲淹改革引入贫家子弟入学之后,从心理上说,官家子弟会认为他们才是吃亏的一方,虽然事实上并非如此。
如计划书上所说,给他们分润一些权力,才好削减他们与国子监大集体的隔阂。这一点,扶苏没有写,范纯仁和梅尧臣也没有说,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博士,我马上就去见一趟祭酒,将这方案的细节敲定下来……您别担心了,监中虽然偶有禄蠹蛀虫,亦不乏德才兼备之人。委员会的人选,我们好生挑选一番,不会发生您担心的那种情况。”
“对了,您还没回答我呢,这计划书的作者到底姓甚名谁?可是我们监中的师兄弟?”
梅尧臣:“是监中子弟,不急,你早晚会见到的。”
要说写出这一套策论的人年仅三岁?范纯仁定然不会相信。还是等他亲眼见了赵小郎,了解这孩子的不凡之处再说罢。反过来说,年龄也是梅尧臣搪塞扶苏,不肯正面回答的主要原因。
他担心自己被感性因素影响看走了眼。但倘若不是,连他都一眼觉得惊艳的策论,哦不,计划书,怎么会是个三岁的小孩子写的呢?
那赵宗肃,赵小郎,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他的背后,有高人指点?
不对不对,才华如尖锥入衣兜,没有不显露出来的道理,但濮王这么多年了,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还是说,这小孩是天生的策论圣体?
梅尧臣百思不得其解。
当天晚上,他就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远在陕西戍边的范仲淹:希文啊,我这些日子碰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小孩,虽然只有三岁但已经会写策论了。我可没诓你,不信你自己看(附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手抄件)。
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你说,我该不该劝他早点学完经义、早点下场考科举,早日为我们大宋出一份力呢?但三岁也太小了吧,很纠结。
范仲淹收到信之后,就着烛火,将那份《国子监膳堂改革计划书》对着光默读了良久。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厚厚的收信中找到了好友富弼的,和梅尧臣的信放在一起,对比着看了起来。
三岁,一计打乱宋夏和谈的成王殿下。
三岁,写策论的国子监子弟。
怎么回事?怎么我不在汴京的时候,汴京就开始量产神童了是吗?而且三岁这个年龄,这个战力,会不会太超模了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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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哪里知道,原以为投递失败的膳堂改善计划书,甚至惊动了远在陕西的新政首倡者,还让对方感叹起战力平衡的问题。
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大方点头:对啊,我就是超模,因为我玩过两次体验服呀。
可惜他不知道,他现在只是背《礼记》背得怀疑人生,趴在桌上摊猫饼的闲鱼。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
“……”
“……”
扶苏独自坐在宿舍里,反复默背着宛如绕口令一样的文字。
唉,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儒学成为显学,谁能想到梦想成真后还能有今天?倘若告诉第一世的他,你有一天会因为儒学显达而痛苦,那个自己肯定会嗤之以鼻。
可是现在,他背了整整一个时辰,喉咙干渴,脑袋昏沉,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才将将把十万字的《礼记》背完一半。就连什么时候苏轼不请自来了他的宿舍,他都没有发觉。
“怎么回事?你生病了吗?看起来好没有精神。”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扶苏有气无力地回头:“我没有……”
纯粹是背不完书,失去了梦想。
苏轼凑到了书桌前:“嗯?《礼记》?”
他一下明白了扶苏咸鱼的原因:“背不完吗?没关系,我也没背完。看你这样子,肯定已经饿了吧。走吧,我们去膳堂吃饭……不想去膳堂?好吧,那我带你去相国寺夜市吧,不过先说好,我身上可没钱,我们只能去闻闻味道,闻饱了再回膳堂吃。”
“……你的钱,不会全花在东君身上了吧。”
“答对了。”
苏轼无奈地摊手:他家里没人做官,赁着汴京的宅子就是一笔额外的开销。他当然不能伸手再多要。至于他攒的零花钱?全在东君身上用得七七八八了,除了聘狸奴以外,养狸奴也是个费钱的工程呀。
扶苏想起他之前还打趣般说过,倘若张及甫高价雇人抄课文,他肯定会去。那时候他和伴读们还以为苏轼在开玩笑,齐齐鄙视了他一顿。
没想到是真的缺钱。
扶苏叹气:谁能眼睁睁未来的大宋顶流美食家委屈自己的舌头?万一饿坏了肚子,被迫降低了美食品味,以后发明不出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羹、东坡饼……东坡羊骨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