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家祖乃是真宗朝的秀才,小的从小在家祖的膝下长大,有幸识得几个字。”
  “那你……”
  扶苏想继续问下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秀才是读书人,阶级地位并不算低,何以孙子沦落被卖到宫中,成了内侍的地步呢?扶苏十分好奇,但他也知道,让小孩子复述过往的悲惨经历,说不明白是一回事,本身就过于残酷了点。
  算了,还是别追问了吧,免得戳人伤疤。
  梁怀吉悄悄地抬头看了扶苏一眼,又悄悄地低下来,眸底闪过一丝水光。
  “小的祖籍在延州三川口,前年一家人都去了,只留下小的与母亲相依为命。”
  延州,三川口战役。
  ……宋夏战争!
  扶苏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战争导致的家破人亡,千古以来都是相似的故事。他第一世就亲眼见到过许多,第二世的报纸新闻上也一直有登载。
  妙悟还一头雾水着:“三川口?那是哪儿?怀吉你怎的没跟我说过?”
  “是西……”
  扶苏下意识要回答,又一下子克制住两辈子优等生的接话本能。他把妙悟当妹妹看的同时,总是忘记自己才三岁。
  他又轻悄悄偷觑了眼梁怀吉,这人文气的脸上没露出什么变化来。
  ……应该是没有发现他的破绽吧?
  “回公主的话,延川三川口是西夏与大宋的边境。”怀吉轻声说道。
  妙悟恍然:“啊。”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公主,偶尔爹爹和人讨论政事也会漏一两句话到她的耳朵里,西夏是大宋的死敌,她知道的。
  “怀吉你到宫里来,在我身边也是一样的。”妙悟的神情立刻带了些怜悯,柔声安慰着他。
  怎么是一样的呢。
  对于古代的男性来说,成为内侍意味着社会地位一下子跌落到最底层,且再难以翻身。妙悟和梁怀吉都还小,等他们长大之后,迟早会发现个中的残酷之处。
  扶苏闭口不言,心里却在叹气。他觉得自己三年叹气的次数比上辈子都要多了。
  本来是想来探一探梁怀吉究竟是什么人,毕竟,历史上只说梁怀吉和公主交往过密,没说是灵魂伴侣还是巧言令色。
  万一梁怀吉不是个好的呢?那他当然也要跟隔绝李玮一样把人隔绝在外!
  但今天一通盘问下来,扶苏感觉自己当了回小人。
  “能在宫中侍奉于公主左右,衣食饱足,继续识文认字,怀吉已经很知足了。也请大公主和成王殿下为我稍稍宽心一些吧。”
  听了这句话,妙悟因心疼皱起的眉头松开了。
  就连扶苏也松了口气,心里没有刚才那种压抑得透不过气的感觉。
  哎,也太会说话了点。
  要是自己第一世学一点类似的语言艺术,至于被流放到北边盯梢匈奴吗?
  但扶苏又能分辨得出,梁怀吉的话是发自真心的。他是真的为目前的生活而感到满意甚至感激的,并不因为自己内侍的身份怨恨着什么。
  这就是所谓“真诚才是必杀技”吗?
  试图找出梁怀吉破绽的扶苏,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柔仪殿。
  game over!good game!defeat!
  惨败,甚至连他也被攻略了。
  而在扶苏走后,梁怀吉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回头。
  “怀吉看什么,肃儿已经走了呀。”
  “小的只是觉得,成王殿下乃是一位宅心仁厚,又聪慧非凡之人。”梁怀吉说。
  他幼年遭逢大变,心理年龄比同龄小孩大上几岁。扶苏几次欲言又止,别人或许晃眼即过,可梁怀吉全部留意到了。
  有一次,是顾忌着他区区一内侍的心情没有追问他的经历。还有一次,是对“三川口”这个地名表现出的熟悉。
  可问题是,成王殿下他今年方才三岁。
  就算是数虚岁,也才五岁。
  这可能吗?
  “你也觉得肃儿他聪明?”妙悟皱了皱鼻子:“那肯定不是我的错觉了!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聪明得多多了。”
  当姐姐的也是需要自尊心的呀!有肃儿这么一颗珠玉在前,以后女先生再夸她“机灵”“聪慧”什么的,她都没有成就感啦。
  梁怀吉若有所思:“我小时听阿娘说过,有神童能一岁识字,三岁作诗也不在话下。佛法中也有云,有人有累世之慧,能生而知之。”
  “那肃儿就是传说中的神童咯?”
  妙悟赞同地点头:“不过他总是想瞒着我,还有爹爹和娘娘他们。怀吉你有所不知,这早就不是第一次啦。上次……还有上上次……”
  旋即,她又狡黠地抿起嘴,玉质清丽的小脸陡然生动了起来:“不过,肃儿以为我们都是傻子,没有看出来呢。怀吉,你听我的,就算看出来了也别说。我们都不告诉他,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哼哼,他蒙我们,我们也要蒙回去。”
  “好。”梁怀吉重重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是,成王殿下为什么要装傻?”
  梁怀吉一问,顿时把妙悟问住了,她撑着小脸,晃腿道:“是啊,为什么呢?”
  梁怀吉轻声说道:“我从前努力读书识字,是为了让祖父和爹娘多开心一些,邻里之间问起来面上也有光。”至于能从书中得到趣味,那是读书多了以后的事情了。
  妙悟也回想起来,自从她展露出一点儿聪明的苗头之后,爹爹就找来许多女先生和识字的宫女内侍陪她读书。
  “我好像也是为了让爹爹和才人开心一点儿呢。”妙悟说道。尤其是苗才人,她们母女能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见面的时候才人都要嘱咐她“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官家的期望”,她也惯性地照做下去。
  由此反推下来,肃儿/成王殿下难道是为了给官家和娘娘添堵?
  ……啊?
  这合理吗?
  两个小孩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cpu要烧了。
  没办法,扶苏的举动实在太过于反常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可能是,神童天生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梁怀吉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可是连他自己的口吻都十分地不确定。
  “下次我们问问肃儿吧,不对,说好了要蒙着他的。这样,我们去问问爹爹吧!爹爹他肯定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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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扶苏自己不知道大家都知道他是神童的世界达成了。
  第6章
  扶苏出了柔仪殿,转头就直奔坤宁宫而去。
  按理说,宋朝的皇子皇女是要和生母分开单独住一个院子的,可是鉴于皇位传到官家这一辈,成活的皇子皇女实在太少,皇子的院子空荡荡。曹皇后不放心让儿子小小年纪单独住一个院子,这条规矩也就名存实亡了。
  成王殿下的住处,目前仍在坤宁宫。
  不过,扶苏出生的时候瞥到的朱红色的藻井都已经不见了。这还是他几个月大的时候,一看到藻井就哭换来的成果。
  官家和皇后那时候担心得不行,整夜都睡不着,都以为他要走前面几个夭折皇子的老路,刚出生就体弱多病。可是让太医院问诊也瞧不出什么毛病,一个个都说皇子健康得很。
  走投无路之下,夫妇俩险些都要去求神问道了,后来还是经过扶苏的暗示,两人发现是坤宁宫装潢的问题,马不停蹄地连夜将之拆下,换成更加朴素的风格。
  皇子的哭病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扶苏有意蒙骗了生身父母,害他们担惊受怕,难免有点小内疚。但藻井的消失却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古代的上色技术手段有限,朱红藻井里面都是实打实掺了大量朱砂的,朱砂可是含汞的剧毒物。
  有一种说法是,宋朝皇帝的子嗣普遍不丰,就是因为宫殿建筑掺了重金属,小孩子接触后自然不容易活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呢,自从藻井被拆掉以后,扶苏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顺畅了,尤其今天他还额外闻到一缕淡淡的果香气。
  “娘娘!”扶苏收拾好之前散乱的心情,走到曹皇后的膝盖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对于此世的生身母亲曹皇后,扶苏的心里是很敬爱的。他第一世的生母是楚人,牵连进政变里早早地去了。她走的时候扶苏年龄还小,一点印象也没留下。至于第二世,扶苏有记忆起就在福利院,无人领养,成了孤儿。
  所以,凡三世以来,曹皇后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相处过的第一位母亲。
  曹皇后把扶苏拉到身边,伸手往他脸上和后背一探:“四月份的天,去一趟柔仪殿怎么出汗了还。”又拿起怀中的绢帕,一点点细细地为他拭去额头的细汗。
  扶苏眯起了眼睛,忍着痒意任绢帕在脸上蹭来蹭去:“小孩子的火力旺嘛,出一点汗很正常的。”
  哪里有小孩子说自己是小孩子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曹皇后不觉莞尔,又让扶苏去里间换一套衣服,再出来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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