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这些外人一个个眼里放光,如同一匹匹的野狼般,而领头的周野就像是这群野狼的狼王,一双黑沉的眼带着凶光般,叫人不敢靠近。
  那个时候他吓坏了,村里人也都吓坏了,里正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年,一个个都举着锄头,不许这群人靠近。
  他们这边不是没有出现过荒年,听村里老一辈的讲,几十年前西南几个县都被洪水冲没了,好多人因为田宅被毁,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求生机,等朝廷的赈灾下来了之后,这些人才会再返回来重建家园。而人们即便逃荒也少有往甜水村这种贫穷偏僻的地方逃的。
  可当时,这群人却是从三里外的那一片深山里逃了出来!
  那是连他们甜水村村民都不敢深入的地方,这群人却不知是绕过了那一整片山,还是直接穿过了那山,跋山涉水,来到了甜水村。
  不管是哪种,都叫人觉得瘆人至极。
  祖辈们也曾说过,饿狠了的人会烧杀抢劫,当时他真的怕这群人会化身土匪,劫掠了他们甜水村。
  结果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林玉书的预料。
  这群人里虽有那蠢蠢欲动的,却被为首的周野镇压了下来,什么都没做,最后也是由周野出面,同里正交涉,称道想把自己卖身给村民,换一袋子粮食。
  高大瘦削却因骨架大而魁梧不减分毫的壮汉,往那一杵,说要卖身,村民们却没一个敢买。
  林玉书也以为没有村民会要这么个人,实在是因他瞧着不好驯服,即便买回家里做奴,也难保不会横生意外。
  可林玉书万万没想到,竟是二伯大着胆子买了他。
  从前没有分家前,二伯给他的印象便是阿婆说什么他做什么,对大伯处处忍让,对阿爹时时帮扶,唯一一次强硬做出决定的事情就是当年不管不顾地娶了二伯娘,把阿婆气得够呛,这事儿还是他听阿娘说的。
  两年前的那次,也是二伯不顾旁人劝阻,坚持用一袋子粗粮买下了周野,这是他不听劝强硬的第二回。
  不管是二伯娶二伯娘,还是他买下周野,最终都被证实他强硬的这两回是对的。
  二伯娘是村里有名的贤妇,除了没给二伯生下个儿子,旁人再挑不出错处,而周野就更不用说了,自从买了周野,二伯家的田种的是最快的,收割也是最快的,长得都要比别家好。
  周野有一身蛮力,据说一个人就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林玉书也亲眼见到过,他一人就能抱起几个壮汉合力抬的大石臼,委实惊人。
  林瑶堂姐离开后,村里人又开始说闲话,说二伯家没了适龄的闺女,这周野做不成女婿,干活肯定不会像从前那般卖力,然而两年过去了,这人还是这般。
  他沉默地做着该做的事情,村里哪户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但凡叫他,他都愿意去搭把手。
  渐渐地,这个沉默寡言的魁梧汉子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接纳,再也没人说他一句不好。
  他还听阿娘说,村里甚至邻村有好几户人家都有意将女儿许给他,只是林瑶堂姐刚走没多久,这事儿实在不好开口,大家就琢磨着再等等看。等时机合适了,再寻个相熟的人上门打探打探二伯和二伯娘的口风。
  甚至就在林姝堂姐回来的前几日,他的家里来了一位阿娘那边的远亲,几番拐弯抹角,阿娘才听出来是叫她帮着去二伯家探口风的。
  但凡当时阿娘跟二伯家的关系没有闹僵,恐怕已经去了。这会儿林姝堂姐回来,阿娘又同二伯家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是决计不会再提这事儿的。
  林玉书有的没的想了一堆,实则也不过是片刻间,他朝那院坝里劈竹枝的汉子客气地点点头,喊了一声,“阿野大兄。”
  周野淡淡点头,回了一句,“阿姝这会儿不太方便,你等个半刻钟再进去。”
  林玉书连忙应是,像个瘦竹竿一样杵在院坝里。
  何桂香去灶房里收拾了锅碗瓢盆刚出来,看到他,连忙招呼道:“玉书来啦,快进来坐。”
  林玉书瞅了眼周野,回道:“二伯娘,我等阿姝姐出来,她是夫子,她唤我了,我再进去。”
  何桂香以为这是教书该有的礼仪,便没有劝,只是将堂屋里那张桌子又擦了一遍。
  林姝的确不方便见客,她裤腿上溅了泥巴星子,方才去泉水边洗脚又不小心弄湿了裤脚,所以回屋换了条干净裤子。加上头发有些乱了,便重新挽了一下。
  林小蒲见她换裤子,自己也便跟着换了一条。
  听到外面响动,林姝一边挽头发一边往外走,冲林玉书问道:“玉书堂弟今儿可是比前两日来得迟了些?”
  林玉书喊了声阿姝姐,连忙解释道:“阿娘怕我来得早了,你们还没有吃完早食,叫我晚上一两刻再来。”
  林姝笑他,“便是没吃完早食又如何,你来了自去一边复习功课便是,怎么,怕我拉你入桌,非要喂你一口吃的?等你来了,都剩残羹冷炙了,哪有叫客人吃残羹冷炙的道理,不若——我叫阿娘专门给你留一碗?”
  从里屋出来的林小蒲捂着嘴偷笑,自己寻了平时的位置落座。
  屋外林玉书脸色涨得通红,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阿姝姐千万别!”
  林姝哈哈笑了两声,“真不经逗。你学学你阿野大哥,无论我怎么逗他,他都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就要他这样的,我逗着才好玩儿。”
  院坝里正干活的周野闻言朝她望来一眼,却没说什么。
  林姝顿时道:“你瞧他,是不是闷不吭声的?”
  林玉书干笑着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应话。不知为何,这一刻,自己只是个外人的感觉尤为强烈。
  “快进堂屋罢,小蒲我今晨的时候已经考问过了,你也逃不了。我要考考你前两日的功课,确认你都记牢了,咱再继续后面的。虽说贪多嚼不烂,但你若全都嚼烂了,我是巴不得叫你一路快马加鞭,早早地追上其他人。”
  林玉书悄然松了口气,哎了一声,赶忙进去。
  没多久堂屋里便响起了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周野离得远,听着听着就听不清楚了。
  他埋头干活,等把这一批竹子上的细枝节都剔完了,也没吭声,自个儿从院坝离开,去屋后继续搞那鱼池子去了。
  鱼池子大,要想将鱼池边儿上都种满石菖蒲,他还得挑着畚箕来回好几趟。
  这东西也不敢用背篓背,怕堆在一起压坏了,只能用畚箕多跑几趟。
  周野一趟回来后,屋里已传来了林姝不高不低的教书声,都是些他听不太懂的之乎者也。
  他沉默地干着活,那股自晨起时便积攒在胸腔、好像一整日都使不完的劲儿,突然之间泄了一半。
  周野其实识得字,但他没读过书,也仅仅是识得几个大字而已。
  穷苦人家没有那机会读书识字,一大家子一起使劲儿,也才能供出一个读书人,而他从一开始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祖父说他力气大,天生应该就是地里讨食的,只要有这身力气在,就不怕地耕不完田种不完。
  他爹考虑得多一些,也只是想他当个杀猪匠,说杀猪匠挣得多,不缺肉吃,他这一把子力气干杀猪匠正正好。
  最后还是阿娘苦思冥想,托人为他寻了门路,把他送去镇上打铁匠那里当学徒。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想不想念书,
  好像他有这一身巨力,就已经与读书无缘。
  后来他听堂弟背书,听得多了倒是学了几句,但他对那些之乎者也不感兴趣,他只想多识几个字,可以看得懂字,算得了数,不至于出去买卖货物或是同人签契书时被人蒙骗。
  可最后,教他识得几个大字的却不是他堂弟,而是她师娘……
  不知不觉间,周野已把大半的鱼池边沿都种上了石菖蒲。
  石菖蒲郁郁葱葱,衬着这铺满石头却无一滴水的空鱼池有些荒凉,他无法想象这个地方填满山泉水,还养满了鱼之后的样子。
  他的脑子总是很贫瘠,想不出什么美好的景象。
  早食过后的日头日渐强盛,周野的额上沁出了热汗。
  “阿野哥哥!”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周野顿了顿,动作迟缓地转过身。
  一滴热汗正好从他眼尾滚落下去,他眨了下眼,看到林姝笑吟吟地冲这边跑了过来,手里拎着一竹筒的水。
  周野用袖子胡乱拭去额上的汗,“阿姝,你不是在教书,怎么跑出来了?”一个时辰应当还不到。
  “我又不是拉磨的驴,不得叫我歇一歇,喝口水啊?我这一喝水就想起你了。”
  说着,将手里拿接满了山泉水的竹筒递给他,“猜到你肯定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以前去地里干活还晓得带一竹筒的水,怎的到了屋后就不知道带了。”
  周野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的快活的眉眼,呆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接,解释道:“屋后就是山泉水,我渴了自会去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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