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彦姿的嘴唇蠕动着,一开一合之间,却总也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不论是反驳也好、辩白也罢,通通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这身份像是纸糊的风筝,只能在春日里迎风而动,却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入夏。
  毕竟夏日雷雨阵阵、忽晴忽雨,谁会在夏日放风筝呢?
  果不其然,他垂眸看着桌上尚未用完的菡萏酥山。
  这是他入夏之后吃的第一份酥山,约莫也是最后一份了。
  甜,确实是很甜。
  只是以后都吃不到了。
  原本还想着逃跑,可是
  彦姿怔愣地望着桌下文玉水蓝色的衣摆,心中暗自想道。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逃跑,胜算怕是不大。
  文玉呼出一口浊气,预备打开天窗说亮话。
  既然这小子心心念念的便是打一架、打一架,那便从他在意的入手咯。
  如实说了罢,打架你又打不过。文玉无奈地摇头。
  彦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文玉,这时候说要打架?
  果然是先礼后兵。
  什么青鱼,什么乌鸡,通通都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
  狡诈!果然狡诈!
  原本见她对阿沅和一众弟妹,还以为她真和别的妖精不同。
  他真是看走眼了!
  彦姿的诸般心思文玉尚未来得及察觉或是揣摩,只是她一语道罢,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文玉飞快地瞄了一眼宋凛生,只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慌忙找补道:我是说,你打不过府里这许多人。
  文玉站起身,急忙来到宋凛生身边,而后拉着宋凛生的衣袖对彦姿说道:
  听梧卫,听梧卫知不知道?这位哥哥的随行侍从,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你这小身板能打得过谁?
  她当然知道听梧卫不会跟彦姿一个孩童计较,她只不过说来壮壮气势而已。
  宋凛生闻言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尚且不知彦姿身体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小玉如此说便依她罢。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彦姿拢于袖中的手一紧再紧,直到掌心有些微的刺痛传来。
  若论修为,他确实在文玉这女人之下。
  他他打不过。
  室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三人各怀心思立于厅中,隐隐有些剑拔弩张的势头。
  哐当地一声响起。
  文玉和宋凛生立于原地,眼见着方才还一脸不忿的彦姿回身将之前被他碰倒的桌凳拾了起来,还不忘轻轻地拍着上头的攒花绣面,待收拾好后竟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当文玉和宋凛生瞠目结舌之际,彦姿却忽而开了口:我、我确实不是闻彦姿。
  只希望他如实相告以后,文玉和宋凛生能容他好好同阿沅告别。
  文玉转头,满目惊诧地看了一眼宋凛生。
  她没想到,这彦姿松口会松地这样快,她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样问他。
  原以为还要耗些功夫的
  宋凛生心中了然,他扶着文玉的肩膀将她引至先前的位置坐下,又将文玉未用完的菡萏酥山摆了上来,示意她接着享用便好。
  而后宋凛生款步行至自己的位置坦然坐下。
  既然彦姿想要坐着,那他们便好好坐着谈一谈。
  彦姿的眸光转来转去,在宋凛生和文玉身上逡巡。
  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身旁这女人是个妖精变的,若是知道,也对她如此细心关照、体贴入微吗?
  那阿沅呢?
  若是阿沅晓得他不是寻常凡人,还会同他做朋友吗?
  不过他可不敢管这闲事,这女人修为远在他之上,若是将她惹怒了,她岂不是要将他搓扁捏圆?
  你若非闻家二郎闻彦姿,又该是谁?宋凛生言语平淡,张弛有度,虽是问着话,却并未急着逼迫于彦姿。
  彦姿一双手围在桌上,抱着自己眼前空空如也的碗盏,憋着一口气不说话。
  宋凛生随即明白过来,他抬袖将尚未动过的槐叶冷陶挪至彦姿跟前,说道:这是槐叶汁水做成的冷面,消暑解热、不逊酥山。
  文玉捏着小匙,看彦姿的犹豫一点一点瓦解,在宋凛生的关怀劝导下,又满怀兴趣的吃起冷面来。
  胃口真是不错。
  彦姿提箸将冷面卷起,一面送入口中,一面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我并非全然不是闻家二郎。
  他满口槐叶清香,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譬如这幅模样、身子,就的的确确的闻家二郎闻彦姿的。
  宋凛生颔首,将另一碟槐叶冷淘也呈在彦姿手边,还不忘将热茶往他面前挪挪。
  彦姿爱吃爱喝,这些时日独自将自己关在竹取院,定然饿坏了。
  你是借了闻家二郎闻彦姿的身形样貌,家世年岁?
  彦姿吃得两腮鼓鼓的,听闻宋凛生的问题肯定地点头。
  我原本是彦姿正欲出言,抬头却见文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便有些紧张,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犹豫着接着说道:我原本是闻家后山上生长的一株白杨树,那闻家二郎自少时便喜欢在我跟前玩耍,我们也算熟识。
  文玉眸光一转,边听边点头。
  白杨树么?难怪看着人畜无害、一脸正气的样子。
  原来这彦姿与她还算同宗,皆是草木精灵。
  文玉兴致更浓,就连手边的酥山都无法分去她投注在彦姿身上的目光。
  宋凛生颔首,接着说道:后来,闻家二郎九岁夭折、中途亡故
  彦姿闻言一叹,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忍不住放下了竹箸,是,而后闻夫人便将闻彦姿的尸身埋在了他常去的白杨树下,也就是我。
  他伸出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同宋凛生示意,彦姿自少时起,便一直体弱多病,鲜少出门,恐怕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后山了。
  他常常在树下同我说,说我长得高、看得远,若是将来能同我一样就好了。
  文玉眸光一紧,原来闻家二郎一直隐匿不出、鲜为人知的原因在这儿。
  那后来,他没能同你长得一样身高,你倒同他长得一样的容貌了?文玉偏头打量着眼前的彦姿,这应当是原本闻家二郎的样貌。
  彦姿叫文玉说得面色一红,吞吞吐吐地接话道:我、我原本生灵就迟,修为也低,化形之时总也化不好。
  那时候他还不能说话,彦姿每每同他讲一些书本上的山川风物、地形地貌,他总是不能开口应答。
  等到后来他能说话化形了,彦姿却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彦姿曾说过的话,便想化作他的模样替他看一看这世间的山水
  当然也是因为他修为着实不够,难以化出好看的皮囊。
  不过这话,他可不愿意同这女人说。
  那你为何不依言去看山看水,观夜观月,反而窝在后土庙里和阿沅在一处?文玉一手捏着盖碗,一手捧着茶盏,慢悠悠地问道。
  她必须确认这彦姿对阿沅阿珠他们是什么心思才行。
  原本被淡淡哀愁笼罩着的彦姿,一听文玉这话便精神起来,音量也提高了不少,怎么!你想说我心怀不轨啊?
  彦姿双眉倒立,怒意冲冲,你可别乱说,我只是修为不行,不是品性不行!
  阿沅和阿珠几个那么点大的娃娃在街头讨生活,在庙宇求庇佑,要不是我,他们简直是三天饿九顿!
  他这话可没掺假,他修为虽低,但下河捞鱼、上山打鸡还是不成问题的。
  若不是他时时趁阿沅不注意找些吃食,恐怕他们还撑不到被宋凛生领回府的那天。
  思及此处,彦姿更是有底气,他也不再畏惧文玉,反倒是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修为再高,也不能欺负人、欺负妖怪罢?
  文玉放下茶盏,轻拍了拍自己的耳朵,层叠的回音让她有一瞬间的不适。
  说话这么有劲,看来是真的吃饱了。
  茶盏与桌壁轻磕一声,发出叮地脆响。
  彦姿猛地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地吞口水。
  宋凛生轻笑着摇头,安抚着彦姿,别怕,文姊姊很温柔的。而且,你做得很好,姊姊和我都很感谢你。
  他是指彦姿随阿沅他们一道在后土庙安身的事。
  文玉的余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宋凛生,实则小心地留意着他的面色。
  如今说来,彦姿乃是白杨所化,便是一只白杨精灵,并非人类。
  只是宋凛生并无丝毫惧意,还能淡笑着同彦姿你来我往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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