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贾仁面上沉静如水,丝毫未因文玉的发问而有所变化,他仰面极目望去,远方的天色泛着一股浅淡的青蓝,那便是他将要去的方向。
  文娘子有什么话想问,就问罢。贾仁语气淡淡,带着一缕疲惫的沧桑之感,过了今日,确实没机会再问了。
  文玉眸光划动,脑海中闪过这几日她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当日在沅水之上,你出箭射杀程廉。文玉压低了声音,不叫周遭的人听见,起初我只当你是为了救我,可是早先我处处与你作对,为了陈勉寻你的麻烦,你怎会为了救我而罔顾律例?
  贾仁眼眸低垂,文玉的话未在他心中激起丝毫波澜,他甚至连抬眼看看文玉也不曾,更别提出声为自己辩驳。
  而后头在同知院那日,你却说射杀程廉,是怕他认出阳生之后会胡言乱语揭开阳生的身世,累及阳生的日后前程。文玉眉心一拧,直视着贾仁。
  贾大人,看着我。文玉的声音却低,却铿锵有力,告诉我,你与程廉是否还有什么除开这些之外的私人恩怨?
  文玉紧紧地盯着贾仁的反应,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破绽。
  她看了穆大人送来的案卷记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贾大人对程廉的态度,似乎过于模糊了。
  在最后的案审陈情中,贾大人的供述毫无错漏,可她总觉得实在是过于平淡。
  贾大人在江阳府衙任同知一职,已有十数载,审案结案自然是不在话下,他是否利用这一点编造了口供,文玉不得而知。
  虽然到了如今,过了堂审,也得了朝廷的批复,此事已经算是无可更改,但她还是想问贾大人一句。
  贾仁轻笑出声,终于抬眸看了文玉一眼,文小娘子,你是个聪明人。
  几乎一夜之间,贾大人的面容便似历尽沧桑一般,眼下他笑起来,两颊挤满皱巴巴的纹路,有一种莫名的可怖。
  聪明人,便不该多问。贾仁收住笑意,唇角冰冷,别过脸去不再看文玉。
  文玉一愣,原以为贾仁既能心平气和的同宋凛生说话,自然也能顺顺当当地与她交谈。
  怎么却是这样的一番景象?
  眸光闪动之间,文玉并不气馁。
  她上前一步,与贾仁靠得更近,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贾大人不是挂心阳生吗?
  果不其然,一提起阳生的名字,贾大人灰败的双目便破出奇异的光彩。
  若此间当真另有隐情,你不若悉数交代,只要将你与程廉之事分说清楚,便少一桩杀人的罪责。
  文玉虽不懂得律例,但是既然罪责减少,那想必便能有另一番天地。
  届时,说不准你也不必离开江阳,而阳生有你护佑,也能过得更好。
  正当文玉循循善诱,预备捉住贾大人刨根问底之时。
  贾仁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熙攘的人群,眸中的光亮骤然消失,就连他整个人都冷峻下来。
  他对文玉的说法嗤之以鼻,不甚在意。
  难不成人人都要将自己的过往全数剖白,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也要硬生生刨开,撕扯地血淋淋的给人看,然后在同你们企尾可怜?
  贾仁抖了抖两袖空空,回身在那草垛上重新坐下,我说没有,自然是没有,文小娘子你不必多费口舌。
  他背对着文玉和宋凛生,一个字也不肯再多说。
  文玉心头一急,抬脚便向着贾大人而去,你
  只是文玉方才迈开半步,便觉得身后有人拉扯,她回身一看,随后便停住脚步。
  宋凛生?宋凛生拦着她做什么?文玉眼中满是不解。
  小玉。宋凛生轻声唤道,他一手将文玉的手拉着,将她引回自己身侧,小玉稍安。
  既然贾大人不愿再提,小玉这样冲上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因为他和小玉手中,并无实证。
  文玉仰面望了宋凛生一眼,忽而安定下来,她不再挣扎着往前。
  贾仁并无半分与她交谈的意思。
  一旁的穆同见时机差不多,便迎上来,说道:宋大人,文娘子,时辰差不多了,也该上路了。
  眼见着车马已经套好,负责押解贾大人的官差已然在一旁候了好些时辰,穆同适时出声提醒。
  宋凛生垂眸与文玉对视一眼,随即颔首答应。
  有了宋凛生的应承,穆同很快便吩咐下去,叫车马预备启程。
  而后,穆同跨步来到贾仁身侧,贾大人,如今宋大人你也见了,便请罢?
  同预祝贾大人,高歌向前路,不必回头顾【注】
  贾仁身形一顿,却并不急着起身,他确实想见宋大人,并且也已经如愿。
  可是他最想见的却并非宋大人,而是另有其人。
  只怕那人不会现身
  静默良久,贾仁忍不住一叹,等不到的,等不到的。
  贾仁挣扎着起身,似一株枯老的树木,枝桠横斜、落叶纷飞。
  他不再回身,只呆楞着跟在穆同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队那头而去。
  那后头是一架简陋的车架,狭窄地仅供一人乘坐。
  也是,贾仁不甚在意,他是放逐归乡。重点落在放逐二字之上,而非归乡。
  只要离开江阳,他是否真的能归乡尚且不一定,哪里还轮得到他讲什么排场?
  文玉远远瞧着,见贾仁抬步攀上车架,正行动缓慢地往上挪动。
  一时间,周遭皆静,就连后头凑热闹的百姓也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皆凝聚于贾大人身上。
  今日落败受贬的他,似乎比当日当街纵马之时更加引人注目。
  就在一切都静到极点,空气也几乎凝结之时。
  一道少年人的嗓音穿过人潮而来
  阿爹
  这一声清亮却又喑哑,急促又不失绵长,少年人独有的尖锐夹杂其中,一时间便抓住了在场众人的耳朵。
  文玉凝神一听,熟悉的感觉一涌而上,叫她当场便认出那道声音的主人,阳生?
  只是阳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玉循声望去,还不忘拽着身侧的宋凛生一道,而前头的穆大人也是应声回头。
  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忽然破出这么一声,众人皆是躁动起来,一阵嘈杂之后,阳生破开人流钻出来,直往车马那头而去。
  阳生喘着粗气,前额下颌俱是细密的汗珠,一路的奔跑叫他发髻松动,随着他的动作一上一下地晃着。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从贾大人身上转向这个匆忙出场的少年人。
  穆同见来人是阳生,挥手屏退围上来的护卫,连他自己也后退几步,为阳生和贾大人留下说话的空间。
  只有贾大人,似僵住了一般,不曾回头,也未有动作。
  他半个身子挂在车辕之上,一条腿还撑在地下,花白的鬓发杂乱无章,粗陋的衣衫毫无质感,与他平日里判若两人。
  阳生踉跄着,步履匆匆地跑进车马,其中的急切不言而喻。
  可是等他到了距离贾大人三两步之遥时,却反而放慢了步调,动作也畏缩起来。
  阿爹?阳生看着眼前佝偻的背影,哪里还有阿爹从前的半分挺拔?
  压制不住的酸涩之感一涌而上,在阳生的眼眶之中横冲直撞,一瞬间他便已是泪流满面。
  贾仁仍是僵持着,并未做出任何回应。
  阿爹,是我。阳生试探道,他只当是阿爹一时没听清,我是阳生。
  贾仁闭了闭眼睛,强忍着心中的不舍。
  他当然知道是阳生。
  这十数年来,阳生在他的同知院里,由他亲手带大,他能不知道这是阳生的声音吗?
  贾仁梗着脖子,就连吞咽一口,也不能。他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一般,稍一动作便连带着眼眶也热起来。
  他怕阳生不来,却也怕阳生来。
  贾仁心中一叹,他总是头头是道地说程廉不配为阳生之父。而他呢?一朝败露、押解还乡,身无长物的他又哪里配的上做阳生的阿爹呢?
  从前不论人前人后,他总是不叫阳生唤他阿爹。
  如今他也当不起阳生这一声阿爹了。
  他不能应声,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有这样,阳生才能不被他所累,阳生才能继续留在江阳府,阳生才能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无关于谁的儿子,无关于谁的副手,只是阳生他自己。
  思及此处,贾仁不再迟疑,他提腿上了车架,端坐在正中央。
  入目的是江阳城外的山色和极远处的田原,阡陌纵横、山水交映。
  渐渐地,眼前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
  但贾仁仍是僵着脖颈,不肯回头看一眼。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